萧冉蓦地睁开眼。
“看到什么了?”周远之问。
萧冉语无伦次地描述了脑海中闪现的破碎画面,“那是幻想,是假的,对么?”
“你看到的,是历任钜子拼尽全力留住的零星神识,那是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真实。至于你出现在画面中——恰证明你是钜子,只有上任钜子钦定的钜子,才能看到。”周远之看着她,神情庄重,“我试过,不论念多少遍祝词,都没看见过。”
萧冉不信。“太玄乎了。”
“上古之事,本就玄而又玄,有许多人力无法解释的现象。”
萧冉眉毛竖起:“不对,你在剑池边说过,逃走的是叛徒。你究竟哪句是真的?”
“剑池边,我故意把钜子说成了叛徒。真相是,携带遗书逃走的,是钜子;留下来接掌大位的,是叛徒。很不幸,我是叛徒一派的传人。而你,是真正的继承人。”
萧冉还是无法相信:“我们萧家祖祖辈辈都是穷苦人,跟墨家八竿子打不着,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周远之摇头。“论出身,哪一姓哪一氏的先祖出身不显赫?墨家不讲出身,墨者多为贫者,墨子也不过是没落的贵族后裔。”
萧冉仍不解:“可我阿父也不是钜子啊。”
“一来墨家不搞世袭父传子那套,二来,你怎知你阿父不是钜子?”说着,朝萧冉伸开手臂,摊开手掌,一只小金凫卧于掌心。
萧冉如遭雷劈。良久手脚才能动弹,拽下颈间红绳,小金凫打起了秋千。“你怎么会有?”尾音打颤。
周远之眼睑落下,睫毛迅乎眨动几下,神态极不自然。“如果你未婚夫活着,长得凑合,不是坏人,未曾婚配,你会怎样?”
萧冉看神经病般看他。
“你的那只和我的这只是一对,是当年我阿父打制的。”注意到她骤然绷紧的神情,周远之不由嘴角上翘,温柔地释放出一记响雷。“在下正是你从未谋面的未婚夫。”
萧冉本做得端端正正,闻言肩腰一歪,垮了。
***
清凉山,裴琰别业。
裴琰和鸿元子扺掌练功,不知鸿元子催动的是何诀,裴琰浑身冒白烟,额上渗满汗水,一炷香的工夫后,他脖颈突然后仰,吐出一口黑血。
裴琰面目红润,神情舒爽,仿如再世为人。他斜靠在隐囊上,两手虚虚地搭在一处,向鸿元子行礼,以示敬意。
鸿元子眉间却甚是忧虑。“那东西虽至灵却也至毒,暂时不要再碰了。”
裴琰擦掉血迹。“阿叔陨落,裴家失去了一棵参天大树。我的笔,绝不能再失灵。江防图朝廷催得紧,我想不碰那东西都难。”
鸿元子叹气:“而今之计,只有速速寻到墨子遗书。周远之的话,可信么?”
裴琰说:“他如有遗书,断不会为我所囚。想来不假,如非如此,为何千百年间无一人寻到遗书?”
目下的关键是……萧平。
“你下得了手?”鸿元子有疑虑。
裴琰沉默。
萧平就是钜子,裴琰并不惊讶,因李适早从周远之处探知。不论出于何目的,裴琰都乐于捧萧平上台,但前提是,无利益纠纷。事涉遗书,就另当别论了。他眯起眼缝:“挡我者死。”谋划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父亲搭上了性命,自家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为的什么?遗书!谁都不能阻挡他,萧平也不能。
鸿元子定调:“既如此,要快,迟则生变。”
“道长宽心,萧平虽救了周远之,却熄灭不了周远之的怒火,他们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届时,萧平只能依靠咱们。”
“诶——”鸿元子长叹着摆手,“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裴琰疑惑:“道长何意?”
“裴郎,你真不觉萧郎的诡异之处?” 鸿元子说了弟子查来的萧家兄妹的事。
裴琰渐渐觉出不对,听到最后眉头深皱,几欲折断。
“病重的兄长一夕病笃,康健的女弟却骤然殒没?再有,你是否察觉,这位萧郎君与寻常郎君相比,过于斯文秀气了?”
裴琰呼吸急促起来。时风,郎君虽好脂粉、重仪表,但言行举止,仍是儿郎做派。这萧郎,不单面相斯文,行止坐卧皆规规矩矩,走路时步子都迈得小,眉目间天然一股生动气韵,夏日间也从未见其穿过半臂,更遑论坦膊……裴琰表情凝重:“她不是萧平,她是萧冉?”
鸿元子点头:“其实她是男是女都无妨,症结在于周远之是郎君。他们认识不短了,假设,周远之早发现了她的女郎身份,而她亦有意……色令智昏,用在女郎身上,也合适。”若萧冉被周远之哄骗问出遗书下落,那裴琰他们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裴琰大袖一挥,案上杯盏碎了一地。从来只有他愚弄别人,几时轮到别人如此戏弄于他!
震怒过后,很快冷静下来。“听说,她老母尚在?”
鸿元子面皮浮起意味深长的笑:“裴郎可——”他耳力极好,闻得窗外“嘎吱”一声,立时收口,与裴琰使了颜色。
裴琰会意,轻悄悄下了榻,慢慢挪至门口。鸿元子说些有的没的作掩护。
窗下无人,院中也空空。溜得真快。
走至窗前细视,忽见兰草叶上勾着两缕茜色丝线,丝线垂在土里,那个位置,印着一只浅浅的、小小的脚印。
***
凤来从屏风后转出,刚要抬步出门,裴琰大步走了进来。
凤来起身相迎:“道长走了?”
“要出去?”裴琰坐下后,上下打量她,视线定格在她松松系在腰间的葱绿褶裙上。
“噢,我去煮些茶来。”凤来说着,抻手去够壶,裴琰抢先一步,攫住了她纤纤玉手。
凤来想抽出来,反被握得更紧。
裴琰勾勾唇,臂上一发力,凤来便落在了他膝上。
“这些粗活丢给下人去做便是。”裴琰无赖似的把头靠在她颈间,两手箍住了她盈盈纤腰,“那条茜色裙怎不穿了,你不是最喜欢么?”
凤来支吾:“洗了,未干。”
“明日再让人做一条一模一样的,送给萧平。你说,她穿上,会是什么样?”
凤来心跳如鼓,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
裴琰把脸埋入她胸前:“凤来,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我,对吧?”
凤来努力挤出微笑:“五郎是凤来的主人,凤来怎么敢背叛主人?”
***
周家原籍颍川,世代躬耕,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过出了一位里长。晋世大乱,周家的一支选择南渡。过江后,因身份低微,无处落脚,遂一路向南,辗转来到建安郡,在那里扎下根来。几代之后,因缘际会,周远之的父亲结识了墨家建安堂的人,加入了墨家。凭着一身好本领,周父渐渐执掌了建安堂,成为墨家核心人物。周父后外出游历。这期间,他结识了萧冉的父亲,双方志趣相投,结为儿女亲家。
——这些都是很久之后,周远之从父亲遗留的书札中推测得来的。
周父在归途中遭人暗算,重伤不治,撑着最后一口气见到儿子,交给他一枚金凫……
金凫,订亲,兰陵,女郎,钜子——这是父亲的临终遗言。
“阿父定是察觉你父亲是出走的钜子一系。”伤口未愈,又说了这许多话,周远之口渴,停下来饮茶。
萧冉恍然大悟他费尽力气抓人是为何了,为了揪出钜子。可是,疑惑也随之而来。“你既然怀疑我阿父是钜子,为何还要抓天监二年生的?”
周远之放下茶盏。“不。他们相识是天监二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已发生过荧惑守心,他应已将钜子之位让于你了。”
讲天书似的,萧冉一句都不明白。
“此事说来话长。”周远之顿了顿,舒展一下肢体。“我同你讲过,上古人神妖杂处,玄术、秘术盛行,光怪陆离,非今人所能理解。墨子是商人后裔,商人重鬼敬巫,墨子继承了这一传统。墨家的许多规矩,都从中而来。古人对天象、星宿极为看重,商人重心宿,尤其心宿二大火星,是商人主祭祀的星,墨家同样如此。一旦荧惑星迫近大火星,即发生荧惑守心,则视为大凶。唯一的避祸法子,便是新旧更易,寻找当年出生的墨家新生儿,立为钜子。”
“天监二年出现了荧惑守心?”萧冉反应很快,“可是每年新生儿那么多,谁知道哪个是天命所归之人?难道你抓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一个一个试验?”
“你都能想到的问题,先贤如何想不到?永远不要低估前人的智慧。”
先前所言只是大前提,还有许多条框。比如,最好是荧惑守心发生之时诞下的婴孩,可世事不会那般巧,天上正荧惑守心,地上恰元婴出世。那怎么办呢?选择最接近那个时刻出生的即可。如果偏不巧,那一年没有新生儿出生,那就推选一名新钜子。总而言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萧冉懂了。说白了,就是告诉老天爷,你的灾祸示警我收到了,你瞅,我们换钜子了。
周远之点头,继续说:“好在荧惑守心并不常见,钜子非常规更迭的状况不会频繁出现。麻烦在于,钜子那一支流亡在外,数百年来杳无音讯,更不知绝否。明面上的钜子之位,都是被相夫派占据的。变数发生于天监二年,那一年,藜杖动了。”
藜杖是墨子传下来的,真正的钜子传人逃走时,匆忙遗落藜杖,藜杖落入了相夫派手中。藜杖认主,赝品终究是赝品,藜杖在他们手中无异于废柴,便被束之高阁,安放于祭坛,只祭祀大礼时用上一用。直到天监二年,荧惑守心发生后没几天,藜杖忽然自己立了起来。
“墨家诸人吃了一惊,他们翻阅历任贤哲留下的记录,都没有提到此种异状。后来,在一老人家中,发现了几枚古简,上面记载,新旧钜子交替时,藜杖会自动立起。众人方知,钜子那一支仍在。其后,又出现了新状况……”
藜杖立起来后,数日不倒,而后又倾斜了一个角度。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两个后生搀着一位走路都带喘的老翁登了祭坛,此乃相夫派出身的大巫。大巫观察了半晌,激动道:藜首向天,星斗照人,应验了,应验了……
周远之为萧冉解释:“杖首指向天上的星斗,星斗所在分野,就是钜子所在的地方。那时,杖首指着斗宿,斗宿分野,正是吴越之地。”
萧冉明了。吴越,兰陵和建康都囊苞在内。怪道他在兰陵那么疯狂抓人。又一想,似乎也没旁的法子,唯有一个一个试。
周远之揣度过无数次父亲临终之言,倾向于,父亲是指,为他订了一门亲,那女郎是钜子。唯如此,方能应了天监二年的异象。
既如此,他抓的当都是女子,焦康确是在诬陷他。萧冉“哼”一声:“你费尽心机在兰陵抓人,却没算到我已跑到了建康。”
“是啊,而且你还女扮男装,还涂掉了户籍簿。”
萧冉摇头:“户籍簿我连见都没见过。我在凌虚的书房中,发现他在抓天监二年生人,这才起了警惕心,逢人就说是元年生的。”
周远之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在保护你,改了你的户籍。”
“谁?”
周远之抿唇,极轻极缓的音调吐出两个字:“朱彤。”
不说还罢,他一提,萧冉心头恨意瞬间释放。“他对你忠心耿耿,你竟下得去手?”
“你也怀疑我?”周远之自嘲,“也对,在你眼中,我只配做个屠夫。”
萧冉冷声:“我没冤枉你,我看得分毫不差。”
周远之愣了一愣:“看见?看见什么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萧冉忍怒讲了幻境中事。
周远之惊得瞠目,默然良久方道:“你被骗了。”
萧冉轻蔑地扯扯嘴角,只当他是狡辩。
他抬眼,定定看住她。“逝者如斯夫,有去无回,人生长恨水长东,稚童都懂的道理,你反而糊涂了?谁都不能让历史重演,神仙也不能,墨家诸贤拼命留住点滴神识,已是极限。正因去者无法复现,才有了《墨子遗书》。墨子欲凭一己之力,与天道周旋……可惜,人终究是人。”
萧冉半懂半不懂,只听明白他再撇清自己。“你有何证据?”
周远之反问:“若是真的,裴琰和鸿元子为何不如法炮制,看看墨子当年写了什么,看看遗书被藏哪儿了?”
黑暗中亮起一簇火,萧冉如梦方醒。不,尚有死结,阿娇……
周远之迎上她质疑的目光:“我是下过命令让朱彤抓杨氏女,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见到人。”在萧冉满目惊诧中,他继续道,“我紧赶慢赶从晋安回到建康,赶到独龙阜时,只见到一地狼藉,像经历了一场恶战。我至今不明,为何朱彤会不辞而别。我找了他很久,直至有天,他的同伴剑尖指着我,向我索命……”
萧冉“噌”弹起来。“这件事我会弄明白,若你撒谎,我不会放过你。”
周远之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旋风似的刮走了,他想拦她,稍一动作腿伤就发作了,气得他锤榻:“张有余!”
***
凤来醒时,天色向晚,裴琰早已离去,只留下一榻狼藉。凤来拥被坐起,头埋入滑腻的锦被,深深呼吸几口,恋恋不舍仰起脸。而后摸摸小腹,咬牙,握拳,面上现出刚毅的神色。
她疾步趋向卧室,换上一套男装,是裴琰的。
挽好发髻,照了照镜子,别好剑,看看外面日已落,她疾步出屋。
她居住的小院离偏门很近,转个弯就到了。运气不错,没人看守,她抑制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别业建在山麓,很快就下了山。凤来气吁吁抹把汗,扶着树眺望河面。河面泊着几艘船,洒着星星点点的光。她眸中亮晶晶的。河水连通淮水,上了船,就能到秣陵,就能见到阿萧……五郎动作应该没那么快,但愿一切来得及。
正要迈步奔河而去,眼前一暗,一道高大的人影挡在了前面。
“你也要背叛我?”
她慌张退后,眸中流露出极度惧意,好似见了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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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荧惑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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