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宫墙上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尽显衰落、枯败。

元洵牵着木楠芷跨过门槛,神情骄傲,指着西南方向说,“那里有一小片梅花树。不过除了我之外就无人知晓。”

话语内藏不住的自豪,语调上扬都要赶上南飞的雁群。

“洵殿下,这可是冷宫。那个贵人没事不去御花园,来冷宫赏花呀?”木楠芷眨着眼,扑哧一笑。她一边用手掩住笑,一边说,“怕也只有你我会在这里观梅。”

元洵不甘示弱地回怼:“没有赏花的,但是有纵火点灯的。这可不能抵债呀!”

“我不会赖账,但你不也干了吗?我可不是只准官府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木楠芷的桃花眼内闪着狡黠,不怀好意地说到。

说完这句话,木楠芷就想起自己与元洵在冷宫的那次初遇。

当时不是寒冬,而是透着酷暑的炎夏。

那是她入宫第一年,还不懂得藏着脾性,人前示弱。

趁着中元节,像宫里的流浪猫一样听见一点声响就躲起来,无声无息地偷偷溜出住处,来到废弃冷宫里。

选了一间开着紫薇花的院子,紫薇花开满了枝头,如同满树挂满紫灯,月光透过林荫,漏在地砖上,真是“一墀月浸紫薇

花”。

她想起母亲曾教过自己——“花无百日红,紫薇花除外。”

紫薇花可以百日红,自己却不是紫薇花。

生于寒冬,余生也与寒冬相伴,凌冽寒雪浸湿一生。

她踮起脚尖,折下一支紫薇花,将紫薇花放在脚边,拨开火折子,拢起废弃落叶枯枝,堆起火,烧纸钱。

轻薄的橙光笼罩住木楠芷,一团又一团粉红烟雾滚动漂浮,却像一朵朵紫薇花飘落下来,是紫薇雨。

金灿灿的火舌疯狂地吞噬纸钱,发出爆裂声,好似地府的喊冤声。

瞧着手里的紫薇花,于是也将紫薇花一并丢进火中,目睹火舌吞咽侵蚀它。

如雨泪珠也滴落火中,她泣不成声,却仍还在念着祭悼的话。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父亲,哥哥,紫薇花对紫微郎,你们要安好呀,母亲,阿柔好想好想你。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我不再是妹妹了,我是姐姐,会替弟弟遮风挡雨的,就像兄长疼爱我一样。”

“可是我还是想你们,想回到我们在青山的岁月,爹爹折下还带雪的梅枝,捧给阿娘看,我在阿娘怀里撒娇,兄长则是偷揉我的发髻,害得我要重梳妆。”

“我早就不生兄长的气,你们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我。为何都不肯入梦呢?”

树枝折断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响起,突兀极了。

她赶紧扑灭火,假装镇定地呵斥来人:“宫苑重地,何人敢擅闯此地?还不快快现身。”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名男子,他穿着小太监的衣服,轻蔑地说:“私自燃火,私闯冷宫。郡主殿下,你真是大胆呀!”

木楠芷吞咽口水,深深呼一口气,冷汗像是薄雾一样,笼罩着她,里衣湿透。

她感觉眼前这名男子就像一条长蛇,藏身于黑暗,可是那双墨色的眼睛却一直监视着人,时不时就会将人吞噬。

“公公夜访此地,想必是有要事,本郡主就当没看见。至于我的事,依公公的聪慧,自会知道怎么行事。”

木楠芷双手紧握,明明紧张不行,却还带着上位者的傲慢。

眼前这名男子却不按套路出牌,他开口,声音低沉淡漠,偏偏又带着几丝作弄的意味。

“奴向来愚钝,望郡主指条明路。”

可却没有像那些毕恭毕敬的奴才那样下跪求饶。

木楠芷愣了一秒,戒备地看向他,淡声道:“忘记看见的和管住嘴,不然下次我祭拜的就是公公你了。”

对面的公公勾唇浅笑了一下,玩味地说:“郡主殿下,正是有趣。我是元洵,齐魏质子,可不是什么公公。今日的事,在下定会守口如瓶。郡主继续。”

木楠芷将脑中关于齐魏的信息搜刮干净,只记得那是西南处的小国,但元洵这号人却是燕过无痕,压下内心的尴尬,向元洵问安.

“元洵殿下安好。不知殿下可有亡逝的亲友,可一同祭奠。”

“多谢郡主相邀,不过在下没有。”

他边说边离开,忽而,又转过身,声音似是带着哀伤,低沉地说:“仔细想来,确有一人。”

于是二人就一同祭奠,火光映在元洵和木楠芷地脸上,身上。两人都烙上红隐隐的轻纱。

木楠芷发觉元洵的脸上有泪痕,但也没有发问,只低下头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我阿妈是奴仆,身份低微,并不受君王恩待。他只是一次酒醉后胡乱宠幸了我阿妈,也便有了我。”

元洵突然说起自己的往事,声音里透出熊熊燃烧的恨意,可又掺杂着不甘与悔恨。

“齐魏与大梁不同,看重母氏血统,我阿妈只是奴仆,我从下过得也是奴仆生活。人人皆可侮辱我,我是他们的玩宠。”

“没有人会在意下贱奴仆的命。缺少炭火,我阿妈没熬过寒冬,草草安葬,无人在意。”

“君王之前都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儿子,还是战败要选质子,我站了出来,他才知道我的存在。”

他说至此,连连讥笑,可是多几分凄惨状。

刚刚还燃烧旺盛,发出木材烧裂的声音,可如今已然偃旗息鼓了,只余下黑里透红的木炭和若有若无的火舌了。

木楠芷看着微微火光照射下的元洵,想起自己的境遇,带着关怀温言宽慰。

“我阿爹教过我‘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往日不可追,你那时还小,无力改变什么。你阿妈不会怨你的,只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盼你平安喜乐,欢笑尽娱。”

说完话,木楠芷站起来,踮着脚,用力拉扯,折下一枝蔷薇花,塞进元洵的怀里,欢欢喜喜地祝贺他。

“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芳菲入怀,可百日红。前路浩荡,余生灿烂。”

元洵抱着娇嫩嫩的紫薇花,浅浅地低下头,那双润湿的丹凤眼向上眺,望着木楠芷,好似要将她烧着了,轻轻出声。

“多谢。”

眼看木楠芷出神,元洵弹了弹她的额头,轻哼一声,不耐烦地提醒:“郡主殿下,我们去赏梅。大晚上的,难不成撞鬼了,要吸你的魂。”

“没有什么鬼怪,只是想起往事而已。”木楠芷带着感概回道。

元洵一手提过灯,一手拉住木楠芷的手腕,强制性地拉着木楠芷走向梅树,嘴里恶狠狠地嚷着:“梅花带雪,如此美景,还不能留下郡主的目光吗?”

木楠芷被他箍住手,暗暗甩了几次也甩不掉,反而让元洵的力气越来越大,于是瞪着元洵。

“松手,元洵。”木楠芷的话透着冷意,仿佛千年寒冰,永远不灭。

元洵尴尬地松开手,扯了扯木楠芷的衣袖,略微低下头,一双丹凤眼染着祈求望着木楠芷,喃喃:“我逾矩了,小芷别生气。”

木楠芷清呵一声,面色不善:“别,奴身份低微,怕误了殿下高洁。”

元洵向木楠芷作揖,装成老夫子的声音,老声老气地说:“郡主大人,别计较小人之失了。”

木楠芷鼓着气的脸像泄了气了皮球一样,淡淡地道“下不为例,若有下次,我不会轻饶。”

元洵松开手,走在前面引路,木楠芷顺从地跟着元洵的步伐。

梅花香飘,沁人心脾。皑皑山上雪点缀在梅花树上,旁逸斜出的枝干裹上了白粉,可偏偏没裹全,又露出本体,透着顽皮气。

“小芷。白梅似雪,红梅如火。”元洵欢快地说着。

木楠芷看着洁净清真的白梅,咏道:“瘦影扶烟立,清光背月明。无人契孤洁,一笑自含情。皎皎明月,皑皑白梅,两者相伴,无世俗之尘扰动才为上乘。”

元洵听着木楠芷咏诗,轻轻拍了拍木楠芷的发髻,好言好语哄着她。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小芷,赵家拒了你,以你的性子,不可能白白受这委屈。”

柳眉轻挑,木楠芷知道瞒不过他,赵家退婚这件事就是在自己推波助澜的。

“我的婚事早就由不得我做主。赵家是我祖父定下的,陛下不会满意这桩婚约,故而这几年一直拖着我的婚事,不让我出宫。”

“赵家这几年得势,封侯进爵;赵恪靖也是当朝新贵,这样的人,必是要登阁拜相的。他不会娶我的。陛下也不希望我嫁入赵家的。”

元洵眯着眸子,伸出手又缩回来,“这狗皇帝不仁,不如随我回齐魏。不用再面对这些纷扰,你可以自由自在的,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替你撑腰。”

“你现在自身都难保,连重回齐魏的日子还未定,又如何替我撑腰呢?”木楠芷听到他的话,扑哧一笑,神色不明。

她忽而阖上眼眸,又睁开,喉咙里像是被铁刀磨着,迟迟说不出话,临了才自叹道:“我们都是浮萍,万事不由己。”

元洵未搭话,而是换话题,“你既已知狗皇帝的打算,那你的婚事又该如何?难不成去道观或是做尼姑?”

听见“狗皇帝”,木楠芷一怔,眉头紧锁,笃信地说。

“不会的!我阿娘是孝娴皇后的唯一骨肉,我和阿弟也是母亲留存于世的遗物。更何况付家还在。陛下不会动我们。”

“我与幼弟的存活是圣恩浩荡的展现。婚事也是如此,毕竟郎情妾意才子佳人才是人人称赞的。只是我那未过门的夫君怕是难找。”

“他连亲身女儿都可以舍弃,你觉得他还会顾及这点祖孙之情吗?”元洵嘲笑木楠芷的天真,戳破她的幻想。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母亲安平公主有过意中人,是被狗皇帝强行嫁给你父亲的。安平公主也哭闹过,不过无疾而终。”

元洵所说的每一个字像是从天而降的冰刀子,刺骨,她浑身是伤。

连连摇头,全身抗拒,她摆手,低下头浅浅笑着,“这是假的。皇爷爷并非无情,幼时他、、、他还曾抱着我批奏折。他对母亲、对我和阿弟的宠爱是做不了假的。”

眼神中是不可置信,泪夺眶而出,她仰起头,看着元洵,扯着他的衣袖,想从他口中得到内心所期许的否定,可等来的是最不想听见的回到。

“这是伺候过你母亲的嬷嬷逝世前说的。小芷,皇宫内没有真情,有的只是你死我活。”

“不不不。陛下每次瞧我都像是对逝去母亲的愍怀,皇祖母与他青梅竹马,阿娘是他的长女,他不会这么做的。”

木楠芷仍然倔强地坚持己见,她开始思及过往建文帝的举止,宫内嬷嬷的闲话,内心动摇,发生一次地动山摇的变化。

否定渐渐被拉成中立,再到认可。

耳畔再响起元洵恨铁不成钢的话,“你这是妇人之仁,你应该联络你祖父旧部,那才是你的立足之本。”

“他们、、、”

“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再为木家出生入死。”

木楠芷脑中闪过一张张伯叔的慈爱面孔,有人已经逝去,有人还存活于世。她收起泪珠,捻着绣帕擦过脸上泪珠,暗暗说道。

“你会吃亏的,帝王情从不存在。”

元洵本想告诉她,依靠这薄弱的祖孙情,你那胞弟及冠后必死,最终却憋出这句话,警告她。

木楠芷颔首,那双桃花眼露出澄澈,分明就是不认可元洵的样子,口上却说着“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不用太操心。”

“那你的下一步是什么?”元洵单刀直入的提问。

木楠芷脱口而出,“找个闲散郎君嫁了,再徐徐图之。”

“是谁?”

“林尚书的次子。”

元洵想起木楠芷口中所说的林博的样貌,他姿容平平。不过家世不上不下,长兄争气,继母也是好相处的,还有穆王妃这个姨母在,性子也是极好,为人宽厚,好脾气是出了名的,只不过一心研究金石,却无心女色,连功业也是平平。

“确实是个好人选。”

木楠芷微微点头,“他是最合适的。相敬如宾一生,这是我的打算。而且他寻石碑石刻必然游历各地。”

元洵没再作答,木楠芷也静静赏梅。可是兴致已然消散,也没太多乐趣。

未过多久,就各自分离。

“一墀月浸紫薇花”出自洪哲夔的《直玉堂作》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出自李清照的《孤雁儿·世人作梅诗》

“紫薇花对紫微郎”出自白居易的《紫薇花》

“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出自陆游的《读书》

“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出自白居易的《紫薇花》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出自杜秋娘《金缕衣》

“瘦影扶烟立,清光背月明。无人契孤洁,一笑自含情。”出自清朝释敬安《雪后寻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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