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给我继续打!”
八岁的明莲眼中渐渐浮现起父亲被火焰阁死士折辱的画面,毛割断尾鞭毫不顾忌地打在身上,所过之处,衣襟渗血,传来皮肉一点点裂开的声音。
明莲着急地想奔过去,却被母亲死死地摁在怀中,针咏门习医不修武行,是为本门门规。明莲却与一般小孩不同,承袭了父亲玄镖门根骨,虽年幼却已端倪初现,百里云浅自是拉她不住,明莲正要挣出来,却又被掌门叫住——
“明莲,闭目!”
“掌门……”
“闭。”
明莲没应,只是脚步停在原地,听见又一声毛鞭落下的声音,看见父亲一口生血迸出,紧跟着便被百里长闻捂住眼睛。
掌门点指定住她的穴位,使明莲未出口的那声‘阿爹’就这般生生闭在了喉间,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父亲重伤昏迷,被压至死牢。
母亲和掌门也被带走,明莲和妹妹单独关在一处,溪莲山灭门那日,明莲因着去寻小师叔此前走失的白羽鸽踪迹,追到溪莲山脚下,误了当日食肆。
未曾想借此躲过大劫,后山起乱,明莲好不容易逮住的白羽鸽又匆匆自她怀中飞了出去。
自此难寻踪影。
记忆又回到此处的死牢。
死牢里不见光影,阴凉黑暗,仅有的一点火光却时不时晃过死士巡防的身影,妹妹明玥躺在草席上发着高烧。
明莲心里着急,跑到门边定下心神向牢外死士讨碗水喝,回应她的却是几道十分阴寒的视线。
毫无温度。
与这死牢的冷别无二致。
直看得人心底渗寒。
明莲见此不敢再妄动,回到草席边又去探明玥的额心,十分烫手。明莲再无他法,再这么等下去,妹妹只怕……
明玥年岁尚小,身子骨偏弱,又因食了后山泉水,受焰尾鱼毒素侵蚀,若不是掌门在押送的路上施了针,只怕早已是白骨一具。
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
她在草席边闭上眼睛,默念父亲曾传授的功决。
以气沉丹田,聚神驱乱,以心无杂念,运气为功,以功寻境,以境还之丹田。
此为玄循玄因。
起、沉、聚——达功至境。
明莲额心隐隐渗出一层细汗,青筋隐现,明莲只觉一股丹云之气在体内游走,荡过肺腑,连通体脉。
半柱香后。
明莲睁开眼,瞳仁有一瞬间沉入幽墨,衣襟里素来带着的玉穗落了下来。
那玉石本是偏向墨色的一块,是她拜入玄镖门时受的铭石,可做令牌、通信之用,乃玄镖门本家弟子必备之物。
明莲本以为这玉石作用不外乎此,今日是她第一次运功结境,不想竟能与这玉石感应相通,让其墨色的本体结出了霜冰玄骨花。
极其温润,于着死牢之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物件来帮明玥退烧了。
明莲将这块起了灵的玉石放在明玥额心之间,又将她推起来从后面打通内力。
人在置于死地之时往往潜学激进,父亲本已是玄镖门近代弟子中十分少见的奇才,却也是十岁才结玄骨一境,还是在旁人的指导下闭关苦练所得。
今日却被明莲在这天光不见的死牢中,无师自通了。
“阿姐……”
“明玥,你醒了?”听见这一声熟悉的‘阿姐’,明莲忙上前去探妹妹的额头,试探到温度已经降下来,又去摸明玥的脉。
经脉通了。
明莲心中长舒一口气,后知后觉的疲惫刚涌上来,就又被外面锁链碰撞的声音激得敛紧眉梢,明莲将明玥护在身后,紧紧盯着进来的死士。她因为方才用功结境消耗甚多,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因此,明莲只来得及挥出一掌便被两个死士强行押住,和明玥一起各自分开,以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押了出去。
明莲一路奋力挣扎,可再怎样,押着她的也是火焰阁训练严苛的死士,任她再如何,也还是被带着押到了一处陈厅。
“阁主,人带过来了。”
“是吗?”上座的少年闻言折扇一开便向这边踱了下来,那时的拓跋文夜十九岁,笑起来很像一个人。
像小师叔。
“就这么个小丫头。”拓拔文夜折扇在她下颔上略一施力便将明莲的脸抬了起来,男人的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个来回,唇边溢出两声浅笑:“能破玄骨一境?”
“主上,玄冰玉石在此。”
少年闻言折扇稍顿了一下,接过死士双手捧着的玉石,敛下视线稍顿了两秒,再开口时却是意外挑了下眉梢。复又向明莲的方向走过来,折扇点在她肩上带出三个字:“好极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道女声隔着卷帘传过来,只见百里云浅推开卷轴向明莲奔来,半路又被随行的女侍划剑拦住。
明莲在牢中关了这么久,乍一下见到母亲,也是直起身喊了一声‘阿娘’,却被旁边的死士粗鄙封住口鼻。
少年爱穿白衣,以高挺身姿挡在卷帘之前。
百里云浅被女侍压制,无法向前,眼神却一寸不让地显出狠戾:“拓跋文夜,我针咏门究竟做了何事,惹得你如此疯魔,竟至于满门屠灭?!”
“云浅神医此话问得在理,那我就来与你们好好说道说道,你们针咏门为何惹来了如此大的祸事。”拓跋文夜说着还往卷帘内抬了下眼。
卷帘隔断的内室设有檀桌,靠窗的一壁□□下百里长闻端坐其下。
“掌门尊者,不想听晓其中缘由吗?”
“是非悔过,天道自有因果,我针咏门行事一向德术无亏,又何至于在这儿听你编些莫须有的罪名。”
“莫须有?真是好一句莫须有啊……”少年说着便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渐渐变了脸色,眼眸中淬出的冷意十分骇人:“那掌门可是知道,你那好徒弟百里云疏,这些年都在外面做了什么?”
‘铮’地一声。
百里长闻手中的银针扎进了檀桌里。
拓跋文夜见状眸中的冷意渐渐隐下,又变成那副玩味十足的笑面,弯着眸子问他:“掌门现在可想知道了?”
百里长闻向他望来。
百里云浅的视线在两个方向荡过一遍,也质问到:“你认识云疏?”
“这是自然。”拓跋文夜笑着一指开扇扣在身前,“云疏医者与在下,交情匪浅呢。”
拓跋文夜背对着明莲,仍站在卷帘前,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不落地传入明莲耳中,又终于让她确定,为何之前见到此人有过那片刻的恍惚。
觉得他像小师叔,原是他们相熟。
可小师叔不是,早就……
自当年下山游历传回小师叔遭遇不测的消息后,针咏门前前后后派过许多弟子下山寻觅,皆是无果。
又怎会在今日,从拓跋文夜的口中说出来,且还是交情匪浅的形容?
这中间…小师叔……
明莲这一想不免就又走了神——
溪莲山荷花丛里,一架小舟轻晃,明莲之前摘来遮面的荷叶被风一吹复又飘回了湖中。
于是这便睁眸往四周一瞧,却见荷花莲叶簇簇,一男子着青衣立在舟头,手捻一只莲蓬,吟诗作对。
“荷叶青,湖水明,鲤鱼尾尾追舟不停。”
“小阿莲,小师叔作的这词,雅不雅?”
明莲闻言略摇摇头,轻咬下唇,做出一副深思模样,百里云疏便也认真地候她下文,半晌却只听明莲道出一句:“怕是有辱斯文。”
逢此时,便会引得小师叔弹指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敲上一栗,叹一句‘你这丫头……’边说却又不忘剥一捧莲子给她……
那时候,小师叔是十七代里最不务正业的四小神医,她是十八代里最不着南北的关门弟子。
叔侄俩凑在一起,只可谓闲云碰上野鹤,人间难觅知己,便是时时厮混在一起,泛舟、览湖、逗鱼、摘花,好不悠闲。
是以经常被掌门抓了在百经楼闭门思过,刻省功法,遥想当年在百经楼挨的戒尺,又望及眼前少年似是而非的几抹故人余影。
明莲只觉是一念一念的千回加百转,终究还是分辨了明白。
眼前之人,与小师叔,并无牵扯。
不是不像,是不够格。
灭门卑鄙之徒,镜花水月罢了。
……
“小丫头,你好像对我很不满意啊?”少年背转过身钳住明莲下颔,明莲趁其不备往他脸上卒出一口污血,顺着落在少年雪白的狐领上,拓跋文夜偏了下头。
一旁立着的死士见此情形,上来便要对明莲动手,又被他扬手收退。
拓跋文夜从怀中掏出一巾方帕轻轻拭了两下毛领,将脸上的污血擦干净,又向她凑近。
少年未置一词,只垂眸看她,半晌,扬唇笑了下。
明莲也不知为何,清稚的双眸倒映出那抹向上的弧度,一颗心却是狠狠地绷住,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掌门的沉音:“拓跋文夜,你想做什么只管冲我来,何必捻着一个孩子不放?究竟想做什么把戏,老夫这把散骨头奉陪到底!”
“掌门此言可是当真?”
“我针咏门医士,从不戏人。”
这话落下以后,少年却是蹲在地上久久未有回应,就当明莲以为他是不是没听到时,拓拔文夜却突然起身极快地移至百里长闻面前,毫无预兆地伸手攥住他的衣领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笑,真好笑!!”
“好一个从不戏人!你们针咏门都已经灭门了,还要这般惺惺作态给谁看?真以为自己是那清隽出尘的君子吗?”
“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他嘴里虽说大笑,眼眶却愈渐发红,全然一副将欲发狂之态。
母亲与掌门都被他囚住,百里云浅被女侍压在案几上,对着拓跋文夜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拓跋文夜,你要杀便杀,我针咏门今遭惨灭你手,恶向自有天收,我针咏门立德无愧,以济世立江湖数载,弟子们人人潜习医术,志在医慈天下。却得尔等鄙劣之徒赶尽杀绝,是问针咏门何错之有?”
“如今便是弟子们死后也要被你问候吉凶,掌门在上,恕云浅今日违抗祖制。”百里云浅说到此处突然从袖中飞出一枚云针刺向拓跋文夜。
那云针起势极猛,狠狠打了少年一个措手不及,只听闷地一声裂向,便是皮肉破开的声音。
拓跋文夜被刺得扶住肩膀往后退了一步,变故猛生,满堂的死士虽是来不及反应,靠的最近的女侍黎文却是很快上前一剑捅向了云浅。
那剑芒极为锋利,直将百里云浅捅了个对穿,百里云浅只来得及吐出一口鲜血,便在明莲眼前倒了下来。
连遗言都没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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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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