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绵回禀完便自觉站到了一边,权为何走下小几拍了拍她的肩膀,掂量:“身法倒是有长进。”
“承蒙掌门教导。”
至于她为何称呼明莲为掌门,这背后的缘由也简单。明莲初到玄镖楼的那晚便和宏深打了一架,说打架其实还算抬举。即便下盘稳如猛虎的宏深都没能在明莲的七步莲花下撑过太久,九个会合过后,宏深便被明莲打得钉在了墙上。
明莲当时在墙檐渡身横旋,三指撑着地面一个扫堂腿便卷着宏深的膝盖,腰腹一用力绞身锢住了宏深的命门。
那玄镖在女子的指尖像一只灵动的蜻蜓,只差一点就飞进了他的眼睛。最后只在宏深鼻尖稍稍一点,便如风吹荷叶般匿了身形。明莲也在那一瞬间撤开,背着手悠然立在了屋檐之上。
宏深人还被定在墙壁里,见状只能仰着头看她。
明莲便在这时撑开双臂翩然落下,到他跟前解了对他的禁锢,这才抱手对他施还一礼:“得罪了,师兄 。”
对于这一声‘师兄’,宏深也不知道该不该应,他的确比明莲要大上五岁。但是玄镖楼上下比其年龄,更看重实力。如今自己被对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宏深暂时拉不下脸皮去应这一声师兄。
只觉得浑身被臊得又红又热。
他想起了宏进,若是兄长还在这儿,定然能轻易化解这样的尴尬。何况兄长功力那般出众,自小便在一众弟子中出类拔萃。也被上一任掌门刀鸣寄予厚望。
早早便被钦定为下一任掌门的人选,若不是在针咏门覆灭中殒身……宏深想到此处眸中划过一抹痛色,他没有哥哥那么好的天赋。但是自问练功以来也从未有过懈怠。玄镖楼立派以来便是以镖行天下。
玄镖楼的弟子在入门以后都会在打镖楼根据自身的特点领到适宜的镖器。宏深臂力雄厚,下盘稳重,趁手的镖器乃是箭弓与镖刀合一的霸王射,合则为箭,可百步穿杨;分则为镖,可利刃齐发。
这样趁手的一件镖器,宏深刚拿到手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发挥出它的实力。以至于在交手的过程中被明莲察觉。
明莲背着手绕着宏深走了一圈,仔细端详着他缚在两侧的霸王射,手执玄镖掂量了下力道,当场便看出了端倪。
宏深的臂力虽然强悍,因为霸王射的制作贴合了他的臂力。纯以近身肉搏的对抗的确让人难以招架。非功力高深者难与之抗衡。
霸王射的强重决定了其攻击力的劲悍,但重力的加持同时也意味着不够灵活。只要与之对战者速度够快,就能灵巧避开霸王射砸下来的威猛。
明莲灵动的身形和敏捷的章法毫无疑问能避开霸王射的钳制,反而能压着对方打。但是她却并没有这么做,师门比试讲究的是切磋。
明莲点到为止,那划过鼻尖的蜻蜓点水,给足了宏深颜面。
权为何看着两人的交锋轻轻摸了一把胡子。
宏深自知技不如人,但被这么清瘦的小师妹打得这么狼狈。宏深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窝进去,至于权老说的什么掌门,什么传位,他是一概没往心里去。
直到权为何拿出了柳叶镖。
和针咏门一样,江湖中各大门派都有自己代表身份的象征之物。玄镖楼化形便是柳叶,历代掌门随身之物便是一枚柳叶镖。
这柳叶镖能屈能伸,长能做折扇,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叩起来又只有柳叶大小,能轻松收束于掌心。
这东西是当初在针咏门刀鸣托付于他的,权为何一直贴身带着。可奈何宏进随师姨丝音在溪莲山中一同殒身,溪莲山大火连烧三日,权为何侥幸捡回一条命,事.后也只在满地狼藉中寻回一镖一剑。
镖是宏进惯用的刀器,权为何将其收束起来和柳叶镖串在一起,小心珍视。而那柄剑,自然是他师妹丝音的遗物,名唤‘韧山’。
权为何把这两样旧物都交给了明莲。
宏深对此欲言又止,到底是哥哥和师姨的遗物。他虽然佩服明莲的身法,但彼此之间接触实在太浅。忧心属常理之中。权为何一眼便看出他在想什么,只是坐在阶上又饮了口酒,视线眺望远山时言道:“若你见过小时候的丫头,便知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变过。”
宏深担心这么多年过去,有人前来冒名顶替,权为何却一眼看出,来的人身份几何。
或许丫头的确经历了些什么,以至于现在身法厉害如此,可骨子里的性格还是一如往昔。明莲手里握有百里长闻当时交给她的掌门玉坠,却不是针咏门真正意义上的掌门。
明莲也无意取而代之,她从呈洲一路按图索骥,寻到倾晚。就是期翼于她能练出百问活春,针咏门后继有人。
至于玄镖楼,该是明莲的东西,她当仁不让。
虽说玄镖楼历代掌门中还没有过女子的先例,但也不是定死的规矩。只是玄镖身法历来适合男子修行,铁镖质重且众,女子起势时就不易控制。所以修行起来要更吃力些。但是古往今来,玄镖楼上下也出过不少厉害的女尊者,只是掌门之位,还未曾涉及。
明莲的父亲因为天赋异禀,连破玄骨三境,死前的修为定在玄骨七境已是稀世少有。他当初与云浅成婚以后,因为敬重妻子,时常在溪莲山走动,一双女儿也尽数养在了妻子跟前,只刀鸣处理楼中事务时带着明莲回去过。
当时宏进便已少年有成,承袭刀鸣的衣钵也开始修习玄镖骨绝,境定为三。处事稳重又有章程且为人谦和。
明莲很是敬重这位师兄,每每到玄镖楼都会偷偷观望师兄练功。听说父亲已经定了他为下一任掌门的人选,心中更为向往。
明莲在针咏门让百里长闻头疼不已,一套针法让她扎得七零八落,只恨不得将几位师者都气厥过去。云浅起初也有些意外,阿莲虽是跳脱的性子,但是一向分得清轻重,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含糊。
后来她专门在私下里教导明莲下过一回针,才知阿莲是真的不擅长。
明莲不适合做医者,她适合做侠客。
同样都是长针,针咏门的银针在手里扎得小人东倒西歪。玄镖楼的玄骨针在手里,明莲却能用它使出七步莲花。
那一招若非宏深亲眼所见,恐怕也不会相信这世间竟有人能把轻功运到这个地步。
七根玄骨针自袖间飞出,在下坠之时悬于池塘之上,明莲借力打力,脚尖踩上玄针,发丝拂过池上的荷叶,轻而易举便渡了过去,旋身回转的同时又将所有玄针尽数收回袖子里。
这一招不仅能渡河,便是外出暗探机要之时也可用来躲避机关,刀锁箭阵火关,无一不能避开。
这是宏深从未见过的招式。
明莲落地以后看着对面目露惊讶的师兄稍稍弯了下眸,往玄针上抹了一点鱼食丢进去,须臾便听玄镖一响,从里面捞出一尾鲫鱼。明莲随意捞了个枝条挂着。
权为何见状摸着胡子笑了笑:“今晚有鱼汤喝了。”
……
三人移到饭桌上,明莲吃饭并不如何讲究,就着一个白面馒头抱着汤碗。权为何手艺好,一碗鱼汤很快便见了底。
宏深瞥着师妹,几番欲言又止。
师妹人长得清隽出尘,美得像天仙,行事却丝毫不拘小节。
权为何要把柳叶镖传给明莲。
这背后什么意思宏深自是清楚,但他现在的态度已不再是当初那般疑虑抗拒。这段时日,明莲帮他改了镖,霸王射在保留机动性的同时不再那么重工,削减了一定的重量,更具灵活性。
招式上也有了一定的变化,宏深之前出拳讲究的是刚猛,配合稳重的下盘威力很是难觑。可明莲过手便发现了他的破绽,不够快。
如今霸王射有了削减,打起来更灵活,拳法上更有韧性,讲究的是以柔克刚。
短短半个月,宏深已经从当初拉不下脸到老实等着明莲吃完饭来教他打拳了……
“我把掌门之位传给阿莲,你心里可有意见?”
“师妹武艺独绝,又能习得玄镖骨绝,是我技不如人,宏深佩服,心里没有不服气。”
“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权为何看着被远山阻挡的江南,那是溪莲山的方向,老迈的眼眸里现出难尽的怅然:“你师妹她不容易。”
宏深磨刀的动作顿了下,随即也敛下声色:“我知道。”
能从满门覆灭的绝境中涅槃而生。
吃的又何止是苦。
但这些明莲从来没和他们说过,宏深抬起了头,看见了池塘里盛开的那朵浅荷。
是莲。
……
自此,明莲正式接手了玄镖楼。
接过柳叶镖的那天,明莲在院子里使了一回玄镖骨绝。
明莲单手撑在地上便开始蓄力,随即双手交护,袖间玄镖铮铮作响。明莲从食指间飞出一枚玄针定在墙边的一颗柳树梢上。
彼时本是万里无云,晴时朗朗。院子里并无风来却霎时间狂风骤起,柳树的枝条飞速摇晃,千万根玄针倾巢而出。柳叶与玄针在狂风中彼此缠绕。
伯仲隐于山水间,叶叠叶,针藏针。
这股强劲的风力刮得宏深都往后退了一步,他忙抬起手臂遮挡,顺带护住了权为何。权为何的布袍被长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却恍若未觉,一瞬不瞬地盯着明莲的镖。
镖起!
玄镖裹挟着柳叶阔别了绿枝,一片不落地悉数绕到了明莲身前,她抬臂,屋檐上的瓦片接连翻起,往下一落就被碰到的柳叶扫成了齑粉。明莲再散开掌心往池塘倏忽一扫,那柳叶又一片片坠了下去,风随叶止,明莲并未言语。
只权为何迈步上前,俯首往那池上一瞧,霍然是柳叶糅成的一目字浮在池上——
针咏门。
权为何怔怔看了许久,忍回了眼底的热意。
好啊,好啊。
亦柔亦刚,以静制动,化叶为针。将世间至柔之物载以至坚,这、这是玄骨九境啊!九境……离得很近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修成骨绝…………
待那一天,待那一天……
待那一天到来之前,明莲还要做许多事。
玄镖楼的光景一点点走远了,柳叶被风吹散打在荷叶的尖上,又被风一吹,推开了菱窗。
烛火忽闪,时过境迁,明莲提笔蘸墨的动作微微一滞,便知等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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