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恶战。
渠伊白握剑的手已经战到微微颤抖,她干脆把剑上的红缨缠到了自己的腕上。渠伊白没有喘息的时刻,剑锋便又劈了下来。被砍断脖子的士兵热血喷涌出来,溅到了渠伊白脸上。渠伊白正要伸手去抹暴雨就劈啪盖了下来。
僵持太久战马的前蹄会陷入沼泽地,渠伊白驾着‘识途’引开追兵。回首望了一眼渠尔莫:“阿兄,带父亲走!”她说完便高举起渠然部的大旗。士兵们举刀呐喊,奔跑起来誓死追随大旗将!宁死亦荣!
渠尔莫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雨夜,泪珠被暴雨裹挟着落在马背上。他终是不再驻留,带着重伤的父亲回了大漠。
渠伊白带领的八百人全部战殒。
渠尔莫站在瞭台之上,放出去的伺鹰来了又回,却没有一只带回大旗将的消息。直到一阵马蹄声在苍茫的夜色中踏响,渠尔莫俯身去望,马匹的身影渐渐近了。
是识途!
渠尔莫飞快从瞭台上跑下去迎,待真离近了,却被那从马背上垂落下来的稠血所震,识途对着他溢出两声呜鸣。渠尔莫颤抖着上前。妹妹的身体横在马背上,腰间利甲已碎,被人用重斧砍断。
将军百战死,她没念生还。
渠伊白腰间受了重伤,九死一生。是识途载着她跑了回来。不过许是渠伊白命不该绝,伤重至此竟然也捡回了一条命,只是需要久卧静养。
卧床静养的第三个月,父亲大伤未愈却接到国主调令,驰赴飞云关应敌。哥哥本欲领兵前去却被告知桥石关一役国主尚未定夺,还请渠将军莫要违抗主命,先行前往圣都接受裁夺。
就这样,渠尔莫入圣,月余之后国主下达天令。判渠尔莫擅自离境致使所守漠地内粮草被窃,粮城百姓被屠。处以绞杀令。
可是粮草分明是被沟羊部所窃,守城的百姓也是被其所屠!天理何在!
此令一处,渠然部大愕。还不待部民们前往圣都讨要说法,渠尔莫的尸身就被运了回来。渠山格在战场闻子噩耗,悲怆不已。竟在领军回程的路上也坠马而去。
一夕之间,渠然大部凋零颓唐。与此同时,沟羊部却连起笙歌。
所谓的几部大合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谎言,而在位的所谓国主也不过是背后之人的傀儡。渠然部大势已去,可为了所谓的几部大合,圣都为表安慰,特意封了尚在卧塌养伤的渠伊白为镇关侯。
何其好笑。
漠北不似南褚,恶劣的地形环境决定了部民生活举步维艰。侯封也不会有任何的俸禄行赏,不过一纸虚名。
可就是这样的一纸虚名,死了她的父和兄。
桥石关一朝围困,渠然部两将折损。
渠然部虽然民风开放,女子亦可从军征战。可是放眼整个大漠,女子依然为人所轻。圣都便是算准了现在渠然部大势已去,部中无人。用一顶虚名捏着渠然部最后的臣服。
这样的镇关侯,她渠伊白不要。
明嫣早在听韩惟说到‘桥石关一朝围困,渠然部两将折损’时就已经攥紧了掌心。渠然大军虽然是江门军的劲敌,可也是值得尊敬的对手。这样的折辱对不起保卫家国的英雄。
“那后来呢?渠伊白是如何成为国相的?”
“不得而知。”韩惟略一沉首:“坊间有传言说渠伊白拒受镇关侯封赏之礼后便隐匿踪迹,后来不知怎地去了寒山。”
坊间的传言也止步于此,个中细节他们非是事中人,自然无从得知。
明嫣敛了眸未再置词,只是垂首看着那画。
画中人遥亘千里之外,正在击矢。
渠伊白点锤敲在编钟上,偶或夜深之时她总喜欢敲上一曲《清心辞》,这是师父自编的曲目,每敲一遍她的心也会跟着静下来。
距离在寒山的光景,已经过去多年了。
当年她拒受封侯之礼后便只身前往寒山。寒山在漠北最靠东的边境,寂无人烟。大雪封山,渠伊白在大雪之中辨不清方向。徒行数里饥寒交迫,撑着树枝将要倒下时窥见了一盏灯火。
那是传闻中名不见经传的渠寒先生。
渠先生出身无名,只因身份卑微时人只道其姓渠,又因其往居寒山久而久之便唤先生‘渠寒’了。
伊白千里跋涉,只为拜先生为师。
先生很厉害,早在拓拔氏掌权期间,在拓拔文夜只手遮天的间隙里,愣是调动另外三部与其对抗,渐渐形成制衡。不过就在三部势力初居上位时其听信谗言,诟病先生之寒微居士不再委以重任,日渐轻视。向好的局势为拓拔氏一朝翻覆。
竖子不堪重任,三部瓦解。渠寒被拓拔文夜派人追杀,一路躲藏至寒山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渠寒本来不会轻易现身,那时世人只知他曾路过寒山,倒也不知他具体的去处。渠伊白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寻到他,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来了,风雪无拦。
她要为父兄报仇,也要为渠然雪耻,更要救这生养她们的土地。
“小辈伊白,诚愿拜渠寒先生为师。”
渠寒将她扶了起来:“好孩子,你既肯在山中来寻我,便是我们师徒二人有缘分。”
伊白略为惊讶:“先生……”
“你我都是渠然后人,你父兄此遭实为枉死,乃是圣都奸人掌权。拓拔氏握有滔天权柄,其野心昭然若揭,我等虽身单力薄到底要与之斗上一斗,也好告慰你父兄亡灵!告慰这大漠亡灵!!”
“承蒙先生不弃,伊白定当竭力。”
渠伊白在山中学了四年,出师那日渠寒将她叫到跟前,手指沾水在桌上落笔,浮出一个‘鹿’字。
渠伊白下山扶持鹿寻部掌权。
一年时间,鹿寻部便从九部之间横空出世直取圣都。鹿寻部领首耶律宇成为新一任大国主,亲自点相渠伊白。
赐蹀躞金腰鞭,上可斥国主,下可鞭佞臣;又赐白象玉令宫牌往来圣殿无阻无通传。
北羌没有权臣之说,可民间小儿亦知,北羌出了个渠伊白。
渠然部满门忠烈得以平反,不仅如此,从禾、平二洲开往圣都的南北国互市得以重开。两国之间自雁门关一役后的止战也是渠伊白带人来和江辞衍谈的。
当时定的是休战三年。
如今才刚过了一年半,边境却又开始蠢蠢欲动。渠相虽然稳住了北羌大部的局势,可一人之力到底有所勉强。拓拔文夜在过去的三年里把精力放在了南褚朝堂,企图一并吞并南北。
可是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至少从渠伊白这次进京看,拓拔文夜这盘棋被人毁了个彻底。南褚不仅没有被他所扶持的傀儡皇帝所占据,反而换了新帝。且这位新帝嘛……老熟人。
渠伊白又随意叮铛敲了几下编钟,明铁将军摇身一变竟回京披上了龙袍。就是不知另外一位老朋友如何了?定北将军——哦,不,该称定北王了。该是在来的路上了?
渠伊白唇边溢出一抹淡笑,她已然停下了动作。唯余那最后一尾编钟还在空中荡出回响。
她现在倒是有些好奇了,能毁拓拔文夜这么大一盘棋的人,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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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被人念叨着打了一个喷嚏,明莲穿着一身夜行衣,站在一道暗门前,想了想,终究没有合上。她出来时依旧没有惊动半分草木,只是静静伏在翰林院掌院学士宋平华家宅的瓦檐上,这也是江湛的外祖家。
静秀雅致的府苑之中,藏着的却是江辞衍放在京中的十一洲布防图上册。虽然只有一半,但是也能抵大用了。明莲一直待到洒扫的丫鬟发现院中失窃才离开。
明莲回到将军府却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径自去了江湛的书房。他此时还未下值,江湛的书房此时掩着房门,没有他的吩咐,极少有人出入其中。连伺候的侍从也不例外。
明莲毫不在意登堂入室,顾自走到江湛惯用的紫檀案首前将一卷图纸铺开。
幽门十一洲。
这是其上的五洲。
幽门十一洲的叫法其实是源于边境,实际各州的统辖范围十分狭小。只是为了方便设立防线。更清晰的地图还要见于三洲地质,上册的五洲所属的北方被划分到禾洲以北,接壤的边境是极州。守备大军是调任过去的明铁旧部,对战的将领是白鱼部的恪尔准和恪尔怀吉。
白鱼部一直是漠北的强部,他们守着漠北最大的荒地和泥泞的沼泽地却依旧不容小觑,不管是几部大合还是分散,白鱼部强部的地位一直没有变过。
恪尔准和渠山格一样,也是一位可敬的将军。禾洲过去的大洲叫章洲,北羌仿照南褚的叫法,恪尔准一直驻守在北方。
他是一位很有原则的将领,相信的只是自己的铠甲和士兵,并不轻易把调令交给北羌的任何一位国主或某一方,包括渠伊白和拓拔文夜。以至于章洲以北离极州这样近,拓拔文夜也未能说服恪尔准为自己所用。
明莲的视线从燕山的山脉一路滑下,正待细看每一处的守备台,书房的门外就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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