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名册

赵仲德便看皇帝,皇帝仿佛没留意,正自饮茶。赵仲德隐密地吐一口气,“肃清废帝党羽乃当今第一要务,林都督赤诚可嘉,哪有不允之礼?”便向六部尚书道,“尔等需通令六部上下全力配合。”

殿中七零八落一片声,“……是。”

林奔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磕头,“陛下,臣这便去办差。”

姜敏摆手,“去吧。”

赵仲德看着林奔的背影,“林都督真是年轻心热。”

“心热倒罢了,难得的能臣。”姜敏道,“诸多繁扰,到了辅察司亦没有理不清白的。”

林奔行事酷烈,与内阁多有不合,赵仲德原打算给他上些眼药,见皇帝如此偏心只能忍耐——唯今之计,只能给辅政院选个同林奔不对付的相王才能彻底治他。

诸事议毕已然近午,姜敏道,“不留诸卿,忙吧。”便转去后殿。

徐萃等在后头,看见皇帝迎上前道,“陛下,虞郎中已经回去了。”

姜敏一滞,“又不上朝……他去哪里?”

“虞郎中说衙里事忙,去鸣台了。”

吏部掌管官员遴选升迁罢黜等诸多事宜,衙门设在外御城西北角鸣台。

姜敏无语,“他倒勤谨。”

“陛下。”赵仲德急匆匆地跟过来。

姜敏回头,“赵相怎么来了?”

赵仲德抬手施礼,“陛下,臣原不当说,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辅察司之事林奔如何斗胆烦扰圣躬?实是三司无辅相主事才致如此,臣请陛下尽快遴选辅相。”

又来——赵仲德出身四大族,自己又是三朝元老,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今日说的话道理占尽。姜敏不能不领情,“赵举拟了名册,等钦天监定个时日便快了。”

你皇帝不点头钦天监下辈子也不敢定时日。赵仲德一步不让,“臣同钦天监议过——上巳日就是极好的日子。”

怎么说也是宰辅遴选——定在女儿节,生怕旁人不知道选的什么。姜敏无语,“只怕急了些?”

“不急。”赵仲德道,“陛下若能定下来,便是明日就办臣也必定操持妥当。”

人家这把年纪都老骥伏枥不辞辛苦了,姜敏无法,“有赵相操持,必是万无一失。”

赵仲德立刻来劲,“辅政院第一要紧忠于陛下,需得极其可靠才行,最好出身四姓三疆大族。如今李谢王赵四姓族中青年翘楚众多,三疆大族也是人才辈出。”

姜敏“嗯”一声。

赵仲德见皇帝兴致不高,“当然陛下看得入眼才是第一要紧的,朝中诸臣,臣看薛将军实在是人中龙凤——只是门第略微次些。”

这说的是御林军都督薛焱。

姜敏道,“门第有什么打紧?”

皇帝的话听着随意,但其实已经断了李谢王赵四姓和三疆郡守的指望。赵仲德出身河间赵氏,不能不为自家说话,“自太祖起相王皆出名门——”

“什么名门?”姜敏打断,“天下门第有尊贵于朕吗?朕抬举便是名门,朕不抬举——”说着极轻地笑一声,“兹事体大,门第无需顾虑,务必广选。”

“是。”

“赵相陪朕用膳吧。”

“是。”

姜敏说着往里走。徐萃早在二人说事时便避在一旁,此时才跟上来,“今日天冷,陛下乏了,奴婢命厨下安排一品炊锅和五品热菜,泠台观雨最是一绝,不如摆在泠台?”

“朕另有事——回凤台。”姜敏仍同赵仲德说闲话,“眼下西北未平,废帝余党亦未肃清——遴选的事朕着实没什么心肠——冷落许久,赵相勿怪。”

“臣知道。”赵仲德谨慎道,“辅政院职责重大,若无宰辅坐镇——任由三司各行其事,万一生出嫌隙,倒辜负陛下苦心。”

“赵相虑得是。”姜敏便命徐萃,“去,让赵举把拟的名册即刻送呈御览。”又道,“赵相与朕一同看看。”

“是。”徐萃安排了,又排布了吃食走回来。皇帝还在同赵仲德说话,“许凛竟求到赵相跟前?”

“可不是?”赵仲德含笑道,“那厮自作聪明耍心思惹陛下恼怒,不得寻门路求情吗?”话锋一转道,“许凛是燕王府旧人,跟随陛下多年,陛下便不看旧情,今日看着老臣,饶他一回吧。”

“昨夜落雨不就命他回去了,还饶什么?”

“陛下若肯理他,便叫他冒雨跪一夜也是愿意——陛下晾着他,比打他板子还叫他难受。”

姜敏道,“改日吧——朕今日懒怠见他。”

赵仲德不好再劝。

徐萃引侍人一样一样送膳入内——当间一只铜锅,锅子里汤汁如雪,各样食材咕嘟咕嘟煮得热闹,六品炭炉温着的热菜依序摆上来。

君臣二人分上下手坐了,各自拾箸吃饭,皇家用膳讲究食不言,殿内静悄悄的,偶尔一两下杯碟碰撞的碎响。徐萃忽一时走进来,“陛下。”却不说话。

姜敏侧首,“怎么?”

“……吏部来人。”

姜敏心中一动,放下箸,“让他进来。”

区区一个吏部来人徐萃居然打断皇帝用膳,而皇帝居然并不恼怒——赵仲德稍觉异样,便也停箸。徐萃走去打帘子,光影晃动间,一个人携着遍身雨幕湿寒入内。

靛衣乌冠,这是三品以下部吏着装。满殿柔和灯火映在来人雪白的面庞上——

赵仲德吃一惊,“怎么是你来?”

“微臣叩见陛下。”虞青臣行了礼才回道,“赵尚书同二位主事往左武侯将军营公干——臣奉命将名册送呈御览。”将折本举过头顶。

赵仲德皱眉,“即便是赵举不在家,其他人都死绝了?怎么叫你来——”

姜敏看他一眼。

赵仲德心知失言,立刻收声。徐萃走过去接了折本,含笑宽慰,“今日天寒,道路湿滑,劳动大人冒雨走来。”

赵仲德难得见这位皇帝亲信如此和气地同臣下说话,立刻生出警惕,找补道,“老夫原想着你前日被匪徒侵扰必定受惊不小,论理应在家中好生将养,竟不知赵举如此不晓事,催着你上值。”

姜敏从徐萃手中接过本子,“起来。”

“是。”虞青臣垂着头应一声,却不动弹。

姜敏瞟他一眼,随意翻动手中折本,“赵相说得是——你既然受惊,如何不歇两日?”

“区区山匪,臣不曾受惊。”虞青臣道,“鸣台事繁,臣为吏部职守,敢不尽心用命?”

姜敏不说话,不一时看完,递给赵仲德,“赵相也一同看看。”便问,“依你,这名册拟得如何?”

“回陛下——”赵仲德才说了三个字,转眼见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竟是朝向跪着的虞青臣——根本没在问自己。赵仲德一滞,全当无事发生,闷着头看折子。

殿内足足静了一刻。虞青臣终于道,“宰辅遴选,臣不敢妄加评断。”

姜敏道,“恕你无罪。”

虞青臣伏身跪倒,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殿内静下来。赵仲德偷眼看皇帝,皇帝重又拾箸用膳,倒看不出恼怒。名册他根本不用看——事实上每个名字都是他亲自带着精心挑过的——故意翻看一时,“陛下,依臣所见,尚算妥当。”

姜敏瞟他一眼,“妥当?”

赵仲德深吸一口气,“册中文臣武将俱全,无一不是我朝青年俊杰,出身尽皆不错,依臣的见识——尚可。”

“尚可?”

赵仲德听着不对,立刻站起来垂手道,“臣愚钝。”

“愚钝?”姜敏不冷不热道,“赵相是糊涂了——内阁领六部,容不得愚钝之人。”

赵仲德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扑地跪倒,“臣万死。”

姜敏抬臂,一扬手,折本摔在地上,纸页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练,直拖到赵仲德额前。赵仲德脊背瞬间涌出一层热汗,“臣万死。”

“回去想清白。”姜敏道,“想不清白便换人来拟。”

换人——搞不好最后连内阁宰辅一同换了。赵仲德擦一把汗,“臣即刻命赵举重新拟过。”

“出去。”

赵仲德如逢大赦,连折本也不敢去拾,掩面落荒而逃。上官走了,再留在此处没道理——虞青臣不安地动一下,终于忍不住,“陛下何必生气?”

姜敏不答,仍然吃饭。不一时收了箸,徐萃过来奉茶,姜敏漱过,拿帕子擦着手,“让你起来没听见?”

虞青臣不答。

“你连自己爬起来的本事都没有,处处出头,胡乱逞能,想做什么?”

徐萃如梦初醒,便要上前相扶。姜敏便骂,“这里有你什么事?赵仲德这么大年纪,冷雨地里,你不去送吗?”

徐萃莫名挨骂,默默走了。

姜敏又道,“过来。”

“陛下有何吩咐?”

“你过来。”

虞青臣抿一抿唇,“臣昨夜未归,身上腌臜得紧……不敢滋扰陛下。”说着伏身跪倒,前额抵在凤台一平如镜的清砖地上。

“我叫你过来。”

虞青臣不动。姜敏看着他,男人趴在地上,革带勒出的一段腰线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可怜巴巴的。

“虞暨。”

虞青臣隐秘地打一个哆嗦。

“过来。”

明天《结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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