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十年对黑暗适应得很快。
漆黑的地牢中,周红鸾蜷缩在角落里,地面上有一摊深色的痕迹,浓重的香烛气中隐隐能闻到丝丝腐臭与腥气。她双臂从手肘处缺了一截,头发大片大片地糊脸上,身体像是涨了气,凹凸不平地鼓着大泡。
即使如此,周红鸾还是用残缺的手肘撑着地面,仰起头努力地看向纪十年。
她脸上肌肤已经趋近透明,鼓着大大小小的包,里头白色的卵子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连眼珠子都成为了另类的卵房。
很明显的,虽然她身上有衣物遮挡,情况却不会比脸上更好了。
几日未见,纪十年竟然已经很难能把眼前不可名状的东西和幻境里的女子重叠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纪十年有些语塞。
在中霄界,叛道者们操控诡物,却也会在失去力量后,被诡物反噬乃至吞食。这也是诡师必定的结局,无一幸免。但不同于被诡道所祸者,作为主人,诡师被反噬的过程相当缓慢,最短也不少于九天。
而众所不周知,藏剑阁第十三层,有遏制诡物的效果。
如今周红鸾的模样,诡师到诡物就差了半步,可不像是被遏制的模样。
如此,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纪十年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对方称得上可怖的面孔:“我说你想见我,用的着自残吗?”
“咳咳……你,怎么,知道?”纪十年这一对视,周红鸾堪称狂热地看向他的脸,连咳嗽也顾不上去,眼中白卵都泛起粉色的光,“果然,咳咳咳,果然是你!”
纪十年被她看得发毛,“什么是她是你啊,装神弄鬼的,你倒是说说我是谁?”
纪十年其实不觉得对方有认识自己,或者说通缉犯的可能。毕竟周红鸾要是真认识那个他,那也没有被关在这地方的必要了。
毕竟如果是诡师的话,靠近他的话,通常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至于他怎么知道对方是自残,这答案也很简单。
藏剑阁好歹也是剑盟心血所成,外有重病把守,内有奇阵阻拦,若非他借用生傀成此天时地利人和,魔尊来了也只能到第十层,第十三层更是只有高层才能入内;而剑盟欲知血疫虫始末,怎么可能亲手给周红鸾逼成现在这个马上就能爆虫的境地?
纪十年自然不会告诉周红鸾这些,他薅了一把额边的乱发,见对方仍旧死死地盯着自己不发一言,心中涌上不耐,“喂,怎么不说话,你费尽心思叫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先说好,我可不会帮你。”
“…咳,咳咳,原来如此。”周红鸾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她仍旧看着纪十年,眼中却涌上了一丝愉悦,“纪小姐,咳,为什么,会觉得我是要您帮我呢?”
纪十年突然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僵,他看着眼珠子里乱动的血疫卵,竟然觉得有点冷。
周红鸾没等他应答,她不再大笑,肘着地面把自己艰难地蹭着墙面坐起来,身上的凸起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而周红鸾恍若不觉:“说实话,咳,如果不是,赤鹂,我其实根本想不起您来,而您也不会记得我们。”
“二十年前,北疆望神山,咳,我们遭逢大劫。”周红鸾像是突然恢复了大家小姐的温和,她没管纪十年什么表情,沙哑的语音连成字句,竟是愈发畅通,“我原以为,赤鹂演绎如此情境,是在说她还在恨我,因此牵挂如此,也循环往复。”
纪十年本还在心惊,却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戳破,还真列出了时间地点。
他没有忘记李莫言说过这两人的经历,但是他更没想到这事怎么还和他有关系?
听着关系还不浅……
然而对于纪十年来讲,他除开能想到二十年前的三个故友,对于什么两个妹子的事情,却毫无印象!
纪十年有点怀疑自己可能患上老年痴呆了。
周红鸾还在继续:“可是直到她骑上了早被我抹除的马,遇到了你们三人,我,咳咳,我却仍旧蠢得无可救药——因赤鹂此生有恩必报,我如此,宋玉林如此,二十年前,你与两人途径望神山,救下了我们两人,也亦如此。”
“我固执求了这么久的幻象。”她大约想掩面痛哭,但双手已失,双目被占,于是只能靠着墙壁,浑身颤抖,“竟然,竟然,只是为了偿还一桩无人记得的恩债。”
纪十年还是没想起来。
他的记忆其实已经十分不好,像是老旧的机器高速运转了二十年,到后面变得迟钝而缓慢,到最后扩散至他自身。
但就像周红鸾说的,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赤鹂幻境中一连串反应是为何——或许在世的人被伪装遮蔽看不清全貌,但灵魂何其赤忱,永无秘密存在。
“……抱歉。”纪十年摩挲着指上的那一抹颜色,须臾才转向周红鸾,开口道:“诡术不正,修习者无不难以控制心性……如果是为了此事,你不必大费周章请我来,所以,你想要干什么?还有得成血疫虫的机缘,从何而来?”
“果然。”周红鸾歪在墙角,她语气轻轻,“我本来只是想让你杀死宋殇容,可是现在……”
她语气又隐隐激动起来,像是压抑着什么东西,“我还要你复活赤鹂!”
“我拒绝。”
“我有你不能拒绝的理由!”周红鸾说着,她控制不住地面目狰狞起来,又跌倒地上,扭曲着往纪十年这边爬,嘴角溢血,“血疫种已经练好了,死而复生根本不是难事,纪小姐,你帮帮我!”
“不。”纪十年心中发冷,他站起身来,“拒绝就是拒绝,不管是任何理由。”
血疫虫,白卵,尸身,还有以身炼种。他心中终于将这一切连接成串,却发现对方所求的结果如此啼笑皆非。
可是这是不会成功的。纪十年脑子里一片混乱,想要告诉对方,却开不了口。
“藏剑阁第十三层,研骨肉做烛,镇压诡物,邪魅尽除。”
这就是地牢里为何会有驱散不尽的香烛味,因为它在人闻来是浓郁的香火,在诡道以及邪祟中,却如同削骨,钻进喉咙也如刀片一般。
周红鸾看起来像是不受这味道影响,实际上,也是她感知渐弱,大限将至的预兆。
而纪十年也不是能在别人要死的时候,告诉她这半生努力全是白费。
还不如他来当这个恶人。
“血疫虫是一个人送给我的。”周红鸾突然开口,“我被他下了禁令,不能说出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赤鹂不是自然死亡!”
“她是被宋家害死的她是被宋家害死的她是被宋家害死的!她应该活着,救救赤鹂,”她说着,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向前一扑,两只手肘死死杵着纪十年衣摆,双眼凸出到一个可怕的地步,“宋玚容明明死了,为什么还长在神像上?!”
纪十年被她的话批头盖脸一顿砸,却也反应过来:尸喽,已经不是活人的范畴了。
“他是我亲手掐死的,一点一点做成尸喽,他的温度是冷的,连眼睛都不能自主。”周红鸾大概也感受到自己的大限将至,她阴郁地说着,语速却越来越快,“可是法主像却不会变,不管是幻境内,还是幻境外,每一次都要我亲自砸断,可是下一次轮回,它又会长回来。”
“甚至宋玚容那个杂种守在幻境外层,千方百计地要闯进来带走赤鹂,他还以为他是对赤鹂好?真是笑话!要不是他,赤鹂根本不会死。”
“为什么?”纪十年终于提取到关键信息,“为什么赤鹂会因为宋玚容而死?”
奈何周红鸾已经完全沉浸在她的世界中,她浑身抖动,好像是想笑,又好像是害怕,阴暗沉闷的地牢中,她的喃喃自语顺着冷气爬上纪十年的后背。
“因为宋家想要造神啊——他们居然想要造神!”周红鸾带着嗤笑,可是陡然,她的语气又逐渐变轻,甚至柔得像是乞求, “纪小姐,你知道吗?我的一生,从头到尾都是个悲剧,而赤鹂代替了我的悲剧,可是直到现在,我却一点都不开心。”
“所以,”周红鸾的手松开了纪十年的衣角,她的眼神逐渐清明,而白卵的流速也逐渐变缓。
周红鸾道:“我总觉得死前赤鹂会来接我,但是,我又反悔了。”
“纪小姐,您曾经救过她,这一次,我也拜托您救一次。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妖怪,您救了她,她也会报答您的恩情,告诉您一切。”
“就当是为了真相,您复活她,可以吗?”
她的话语像是梦呓,落下的时候没有惊起任何波涛,仿佛柔美的歌曲,即便是此刻任何一个修道士来到此处,也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但纪十年没让安静持续多久。
他蹲下身,朝着周红鸾伸出手去,摇了摇头:“我拒绝。”
周红鸾睁大了眼睛,明显是想再说出些什么,但是白卵暴动,迫不及待地想要挣开肌肤破壳而出——
然后下一秒。
纪十年的手虚虚从周红鸾身上略过,那些跃跃欲试的凸起在他手下缓缓瘪了下去,有荧光自女子身上浮起,像是某种结晶,散发着雪白的,干净的光芒。
那手最终替对方阖上了眼眸,纪十年表情平静,发光的霜晶在他身边萦绕,结成六瓣的雪。
“再见。”
片刻后,藏剑阁最底层的地牢里,少女肤如凝脂,衣如烈火,她靠在墙角,仿佛只是小憩一场。
她的裙角粘着点白霜,或许明日就会化开。
或许明日就会醒来。
我燃尽了,周红鸾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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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应知崔枢葬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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