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红线(二)

宣德二十年,初春,草长莺飞。

齐临生和赵皇后忽然起了微服私访的兴致,夜里,他们坐在一起,询问双子愿不愿意出宫玩。

“阿颂呢?”

话说到一半,赵皇后忽然察觉到少了一个人。

“应该是和巫岷在一处吧,阿颂很亲近他。”

齐临生长叹一口气,有些伤心:“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颂好像很讨厌我,总是对我心存芥蒂的样子。”

赵皇后说他想多了,“阿颂早慧喜静,对谁都是这样子的。”

“我去找哥哥问问。”

齐瑾寻了半天,最后在一处废弃的冷宫里看到了赵无名的身影。

他坐在青石板登上,周身萧瑟,似与这朦朦春景格外相冲。

“父皇说过两日带我们出宫玩,哥,你也去吧,好吗?”

齐瑾蹦蹦跳跳的出现,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边,语气中带着一丝雀跃和期待。

“不去。”

赵无名拒绝的干脆利落。

“你为何总是一副别人欠你的样子,父皇对你还不够好吗,他与你说话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地斟酌一二,就在方才,他又问母后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招来你的厌恶。”

“你也不喜欢我,不喜欢母后,到底为什么?”

齐瑾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赵无名这几年的冷漠,他倔强地擦掉眼泪,看向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哥哥。

虽为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他好像从未走进过赵无名的心中。

“你甚至没喊过他一声父皇。”他替自己的父亲委屈,在他看来,齐临生和赵皇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赵无名紧绷的弦终究是在这一刻断了,那厌恶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刻进齐瑾的心里,他拂开齐瑾拽住自己衣袖的手。

说道:“你不是我弟弟。”

分明都是假的,竟给了他一场恶心的父慈子孝,阖家团圆的幻境。

“你说什么呢哥!”

齐瑾似乎是被伤到了,他哭着跑出去,嘴里还说着狠话。

赵无名的耳边终于清净了,他躺在地上,看着天边的月亮,手腕上是没有愈合的,狰狞的疤痕。

那以后,赵无名便执意搬入了这处冷宫。他不愿意看齐临生难言的眼神,赶走了他派来的下人,将那处大门锁上,不愿见人。

巫岷夜里来访的时候,又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他捡起地上散落的画像,是牡丹娘子。

但又有些不像。

他将画像收好放到桌子上,在黑暗中找到了躺在地上的赵无名,他浑身滚烫,脖颈处的一条长痕触目惊心,胸口和胳膊上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

诚然他有之前的记忆,可在巫岷看来,现在的赵无名只是一个11岁的小孩。

“你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这半个月里,你便是一直不吃不喝,画了这百副人像?”

赵无名不知道,唯有这点痛感能让他保持清醒,他将怀里的画像扯出来,盖在自己的脸上。

“反正死不了,我同你不一样,走不出宫门,寻不到想要的人,也杀不了想杀的人。”赵无名空洞的眼神没有半分生气,他的语气淡漠垂丧:“自我了结是弱者的行为,我一直都知道。”

“可我现在死不了,也不知道要活到什么时候。”

赵无名不是个话多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烧糊涂了,他今晚格外话多。

“巫岷,你知道齐临生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幼时过的什么日子,我宁愿他同以往那般折磨我。”

也不想要这镜花水月一样的虚妄。

巫岷沉默着,他方才从梁府出来,那海桑没有出现,只留了一张纸条,让他先去东都一趟。

可是赵无名却哪都去不了,巫岷曾在夜里偷偷带他出宫,可刚踏出宫门,赵无名便消失不见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如此反复,赵无名始终迈不出那个宫门。

“我还是没有找到牡丹娘子和小玉。”

一阵沉默过后,巫岷又说:“明日我要去东都了,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那就帮我找找画中的人吧。”

赵无名闭上眼,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齐瑾握着他的手,哭的不成样子。齐临生和他的母后皆是一脸的沉痛悲伤,神情愧疚自责。

恍然间让他生出了自己已经死了的感觉。

赵无名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眼神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

齐瑾愣愣地看着他,而后哇地一声便哭了,他趴在赵无名的身边,抽抽搭搭的,一会骂他一会骂自己。

搞得赵无名一个头两个大。

“阿颂,你为何要这样伤害自己?”这里的母后,疼惜地抱住他,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哭道:“你到底为什么不快乐,你能不能告诉母后?”

赵无名浑浑噩噩,看上去有些呆傻。

他回想着那日的事情,好像是齐瑾来找他了。

门外,齐瑾呼喊了半天没人理会,他心里挂念着赵无名,总觉得他还在生气,便翻墙闯了进去。

冷宫里杂草丛生,萧索阴凉。

齐瑾眼尖地发现院外堆积的吃食没有被动过,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推门而入便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赵无名,身下是一片干涸的血迹。

赵无名昏迷了三天,才险些被救活。

“再晚一点发现......”齐瑾满脸泪痕,不敢再说下去。

赵无名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用力按了按,未愈合的伤口撕裂,血色渗透,又是把众人吓了一跳。

他任由太医包围着,待一切都处理清后才说:“你们看,我便是想死也死不了。”

“齐璟,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齐临生扬起胳膊,他似乎是被气狠了,眼眶通红,睚眦欲裂的模样熟悉极了。

赵无名勾唇,言语恶寒:“怎么,父子情深的戏码装不下去了吗?”

他将藏在袖口中的碎片摔倒齐临生身上,扬起下巴挑衅道:“那还来杀了我啊。”

齐临生哆嗦半天,也没有打下去,他挫败地落下胳膊,转身只留下一个颓然的背影。

寝宫内安静的不像话,赵皇后屏退了所有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们四个。

“你父皇会伤心的,阿颂,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父皇会杀了你呢?”

赵皇后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她耐心地疏导赵无名,为他捋了捋散落的头发。

白术严说他有心病,可一个处在宫里的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心病呢?

赵皇后想不明白。

可下一秒,她便听到了答案。

“我并不是你们的儿子,所以我不喜欢这种惺惺作态的亲情,我不需要。”

赵皇后脸色变得煞白,这个哪怕在战场上受了伤都不曾掉泪的女将军因为自己儿子一句诛心的话泪流不止,她晃了晃身子,再起身时却晕了过去。

齐临生怀里抱着自己的妻子,他的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赵无名以为他会说一些虚伪的话,比如‘你不该跟你的母亲这样说话’之类的。

然而他说:“是我的疏忽,没有察觉到你生了病。”连朕都没有说了。

“儿子,快些好起来吧。”

赵无名抖了抖嘴唇,对此不屑一顾,他重复:“我不是你的儿子。”

语气中加重了‘你的’二字。

齐临生的脚步一顿,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你还不走吗?”

齐瑾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堵住了赵无名接下来那些难听的话。

“我不喜欢你说那些话,可你是我哥哥,我更不想你死。”

他哭的伤心,那张和赵无名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恳求和后怕,一切都是那么生动。

“哥哥,为什么会这样啊,你为什么会生病?”

赵无名将那糖吐到地上,有些怀念外面的弟弟。

齐瑾的泪浸透了他的衣服,抽抽噎噎的说着小时候赵无名并没有印象的事,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给我讲讲这次宫外的事吧。”

齐瑾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想到什么说什么,乱七八糟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偷偷打量着赵无名的神情。

“你方才说白术严?”

“嗯!”齐瑾眼睛一亮,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苗疆那边来了信件,说是派出他们的族长来宫里炼些药粉,进行医术上的友好交流。”

“后来路上遇见了,真是太巧了!”

“什么药?”

赵无名想到了齐临生心心念念的长生不老的丹药。

“好像是灭害虫的,”齐瑾也不怎么清楚,“白术严信中说自己还有几日到达京都,结果被父皇遇上的时候要尴尬死了,父皇和母后之前去过苗疆,因此一眼便认出来了。”

“然后白术严就跟我们一同回了宫。”

不一样,实在是完全不一样。

“齐临生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赵无名道。

“父皇?”齐瑾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白术严除了医术好点,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医术,怕不是一身毒吧。”

又是巫岷又是白术严,倒是跟他幼时的轨迹重合了。

赵无名讽笑一声,齐瑾听的不清晰,又道:“白术严听说我们是双生子,便想瞧瞧,然后我就发现你在里面晕倒了。”

齐瑾似乎不愿意回忆,但还是说道:“太医说你救不活了,父皇发了好大的火,处罚了宫里给你送饭的下人,并勒令太医院一定将你救活。”

“后来是白术严将你救活的,他算到你的命格活不到24,郁结之气过重,执念成魔,心如枯槁,是死相。”

“我原本就活不过24岁的。”赵无名脸上没有太大的波澜。

“但他说可以治好的!哥你放心,白术严医术高超,我要他全部教给我,我肯定会把你治好的!”

齐瑾担保,一边抹泪一边坚定道。

“这就是你认他当老师的理由?”

“这很重要的!母后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三日,未曾有过一刻歇息,父皇也每每自责是自己对哥哥的疏忽所致... ...”齐瑾低着头,绞着自己的手指,纠结道:“但他们不曾偏心,我也没有讨厌哥哥。”

赵无名一愣,看向齐瑾,忽的笑了。

他想说齐瑾误会了,自己本就不稀罕,何况是假的。

可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来,对于他们而言自己的话够恶毒寡义了。

起居郎注:

‘今日陛下又去偷偷看望大殿下了,他站在院外迟迟不敢进去。身边的小太监不解,陛下说:阿颂讨厌朕,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太监摇摇头,不敢说话。

陛下看了一会,说:朕也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就不喜欢朕。

然后带着一身失落回了寝殿。

第二日殿下关了大门,门外立了一个牌子,写着‘齐临生和狗不得入内’。

下人惶恐,心道大殿下真是目无尊卑,大逆不道。

陛下却笑了,他指着那牌子说:阿颂知道朕来看过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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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红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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