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局

这是一个走西式宫廷复古风的咖啡馆。

前些年确实很流行这样的风格。

戴维拾级而上,望了一眼天花板缀着的巨大水晶灯,灯光璀璨,华而不实,沉重得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身着燕尾服的服务员走在他前面,指引他往雅座去,因为来过多次,已经很熟悉的缘故,年轻稚嫩的服务员小哥一派轻松地和这位成熟多金的老顾客聊天:“今天的小姐姐很漂亮很有气质呢。”

漂亮?

戴维弯了一下唇角:“是吗?”

能花一万块见一次相亲对象的未婚女性,不仅漂亮,还很着急。

看见雅座,戴维理了理高领毛衣的领口,抬起手臂,正了正腕表,这是租来的绿水鬼,务必要让它足够醒目。

紧接着,他大步朝目标对象走去,脚步坚定,将披在肩头的灰色呢大衣带起一阵风。

“抱歉,临时有项任务找我,来晚了,你等很久了吗?”他嗓音低沉,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踩在大提琴的弦上,悦耳迷人。

其实他已提前了十分钟,是女人来早了。

一直在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雨滴的女人,闻言,回头。

戴维已准备好了最完美的脸型角度,和最温柔沉稳的视线,他知道什么样的细节准备能让相亲对象在第一眼对他心动。

但在和女人四目相撞的时候,他居然愣了一下。

她真像一个瓷娃娃。

这是戴维的第一感觉。

第一眼并不能仔细端详她的长相,女人传递给他的是一种特别的氛围。

“没关系,”女人微微垂眸,将菜单递给他,轻声道,“雨声很好听。”

乌黑发亮的长发如瀑布般从她肩头垂落,丝绸一样顺滑,在灯下闪着光,和脸蛋一样白皙无暇的脖子修长美丽。

戴维知道真素颜和假素颜的差别,但她似乎真的只是淡淡描了眉,涂了薄薄的唇彩,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修饰。

看清她的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音乐声、人声、脚步声和外面的雨打落叶声倏忽间全部消失不见,只有她的声音隆隆在耳边回响。

戴维掐了一下手心,回神。随手挂上做工精良的名牌大衣,内衬的黑色高领毛衣愈发显得他肩宽腰细,长袖随意挽起,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轻扶一下金丝眼镜的镜框,望向窗外,:“嗯,雨声是很好听的,你听见了什么?”

“莫扎特。”她淡淡道,只有眉眼微微弯了一下,示意心情不错。

她有一双明媚勾人的桃花眼,可是其他五官却偏冷硬,鼻梁直而瘦削,眉毛浓黑,嘴唇较薄,整体便给人一种清冷感。

像是窗外料峭的春雨,明知萌动,却迫人驻足,不敢靠近。

“我是薛佳,”女人向他伸出手,“你好。”

从没有相亲对象见他第一眼,居然是公事公办握手,戴维很快回神,笑着伸手过去,顺便简单做了一下自我介绍。

握手很浅,两人的指尖一碰即分开,她的手软而暖,并不如她的脸一样清冷不易接近。

戴维已自我介绍得很熟练,半真半假的简历最让人分辨不明。在国内相亲市场,像他这样在知名科研机构任职的高级工程师是很招女孩喜欢的,智商高,工作稳定,环境简单,收入丰厚。什么银行、金融、创业公司,听上去高大上,却一定会令女人心生犹豫。

事实上戴维也没有完全说谎,他的确曾经在该机构任职,但是当他发现这份工作几乎是“5 2”“白加黑”,而收入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可观时,他就有了跳槽的打算。恰在这时,给公司工会之前做联谊活动的一家婚介机构找到他,主动给他推荐优质的女客户,红娘甚至暗示会按次结算他酬劳。

这令他大开眼界,只是从小地方来大城市打拼的戴维,人脉圈子很窄,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婚托”这个职业。

他第一次见的单身女会员,年纪和长相都不尽如人意,但是的确极有钱,而且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他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懵懵懂懂和她建立了交往关系,过上了一掷千金的生活。

红娘对此大为惋惜,多次暗示他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而他,也在女友将结婚提上日程时陡然清醒,果断提出了分手。

虽然纸醉金迷可爱,但是自由更加可贵。至于前女友花在他身上的那些钱,自然是不会退回给她的。

从此戴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迅速将原来戴治国这样土气的名字改掉,辞去了原本的工作,开始受红娘委托,辗转于各种难搞定的尊贵女会员之间,或是走个过场,或是短暂交往,反正总有办法实现双赢,唯一损失的只是女会员的一点金钱。不过他想,他在她们身上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也足够抵扣她们的损失了吧。

长久以来辗转在女人中的经验,使得原本拙于言辞的戴维锻炼出丰富的话题经验,无论女人想聊什么,他都能聊得下去,并且迅速扩展话题,令对方觉得越聊越有聊,越说越上头。

今天,他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毕竟像这样美丽又有钱的女人,他可不打算只是见一次而已。

几年以来摸爬滚打,他已经有了找条好船靠岸的念头。

从咖啡、电影,聊到话剧、绘画、赛马、滑雪,再到皮具、手表、时装、香水、欧洲史……旁边雅座的客人已换了三轮,话题还没有结束的趋势。

戴维从如鱼得水到渐渐感到有些吃不消,他是个敬业的婚托,也的确有高等学历,曾经为了了解女人的世界做过极其认真的功课,而他丰富的知识储备居然敌不过对面的女人,她广博的见识和有趣的经历简直是挖不完的宝藏。

这或许,真的是位家境优渥的大小姐。

捡到宝了,戴维恍恍惚惚地想,这样的女人,真的能看上我,她不会识破我的伪装?

“咕。”突然间,戴佳的肚子传出一阵空响。

女人端起咖啡杯的手指一顿,紧接着白皙如玉的脖子渐渐染上绯色,一路红到耳根,微微垂下脑袋,迅速将杯子放到嘴边,小口抿着,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

可爱极了。

这和她清冷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反差。

戴维笑了笑,忽然放松下来。那种会输的担忧和不甘迅速烟消云散。

毕竟她也是个人,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

“我有点饿了,”他摸摸肚子,故作虚弱,“我的肚子在唱空城计,请问对面的小姐姐能不能救救我的肚子?SOS!”

薛佳“噗嗤”一声笑出来,放下咖啡杯,挺直脊背,一本正经道:“那,戴先生的肚子想吃什么呢?”

“它说它想吃薛佳小姐姐爱吃的东西,请问她爱吃的是什么呢?”

薛佳歪着头想了一下,明亮的桃花眼在灯下闪着如宝石般的光泽,她的手指放在脸颊上,因为歪头,戳出一个肉嘟嘟的小凹陷,可爱极了。

“我想吃、想吃……”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吃……旋转小火锅。”

这真是一个再接地气不过的选项。

不是什么米其林三星,不是什么和牛、鹅肝、白松露之类的昂贵食材,只是锅底只要几块钱,可以自得其乐的旋转小火锅。

她穿着一条小香风的白裙,大概价值不菲,却和一大帮人一样坐在旋转桌前,身前系着一条店家的围兜,举着筷子涮肉,下面露出线条完美的小腿,脚趾勾着高跟鞋,在高椅凳上一晃一晃,似乎极快乐。

察觉到戴维打量的视线,她僵了僵,飞快将长发拨到胸前,小小声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戴维失笑,将调好的酱料递给她,顺便推过去一碟她喜欢的肥牛卷,低声道,“只是觉得,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是不是很幼稚?”薛佳似乎有些懊恼,小声诉说她的苦恼,“但我真的很爱吃火锅呀,之前见面了好几位相亲对象,他们都觉得我难应付,可是明明是他们接不上我的话题嘛!竟然还有人觉得我表里不一,觉得我点明要吃火锅,是觉得他没钱,看不起他,他们真的好奇怪!”

戴维微笑着听她的抱怨,他的确听红娘说过这位女会员难缠,要求高,介绍谁都不满意,嫌弃人家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她的确,此时,戴维正好从上一段关系中抽身而出,红娘终于能请他出山,高兴极了,要他务必服务好这位充了好几十万会费的顶级客户。

“是他们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他支着脑袋,侧身,微微低头看她,摇晃着手中的清酒杯,腕表闪着光,挽起的袖口露出结实的半条小臂。光影在他脸上交错,长睫垂下,营造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

薛佳望着他的脸,眼神发亮,过了半晌,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看他看得太久,有些害羞,飞快低头。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她轻声呢喃,似乎以为在人声鼎沸的店里,这样低的音量,戴维会听不见。

但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得他能闻见她身上淡雅的护发素香气——一定是护发素,对香水格外了解的他,完全闻不出这是市面上任何一款香水的味道。

她的气息也是清冷的,像是阳光下的雪松,有种易融化又坚韧的美。

当然。

我与那些只知道拿秤杆称人斤两的家伙怎么会一样。

戴维心中充满了得意。

“你喜欢的都很好,不好的是他们。”他为她斟了一杯低度数的果酒,与她碰杯。

“cheers.”薛佳只喝一小杯,脸上迅速泛出红晕,她托腮望向他,“好喝!”清冷的姑娘露出腼腆又可爱的笑。

真是令人着迷。

“小心,别喝醉了。”戴维将她桌前酒瓶拿走,递给她一盘生菜,对她任性扑过来要夺过酒瓶的动作,他略显笨拙地举起双手,极绅士地不碰触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却又不会令她摔倒,一边无奈叹气一边笑:“如果第一次见面就让你醉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求薛小姐饶命。”

“那好吧,你给我涮肉!”她似乎酒量真的极差,只一杯就微醺,从矜持高贵的大小姐变成了颐指气使的小姑娘,拉着他要这要那。

“好好好,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戴维知道这局他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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