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正午,阳光灿烂得有些奢侈,台北市中心这座被昵称为「云廊」的百货商城,正以它一贯的雍容华贵,吞吐着汹涌人潮。
七月的蝉,啭唱着,嘶叫着,把岛上的这个大城,不经意间烘闹成一个不收门票的音乐祭。
大楼里,游客如织。暑假揭开序幕已经一个多星期,孩子怂恿着父母,前来逛商场的消费者以倍比的幅度成长,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自从大楼正式竣工启用以后,每当火树银花的节庆,每当朝晖夕阴的雨季,每当男生女生的恋爱谈到必须许诺或感伤的节骨眼上…,住在大城里的人们嘴上不说,心中却总不约而同地会满足地以为:「幸亏有了这栋楼,最近,连天空都变得壮观了。」
再有一根手指那样的距离,这栋大楼的屋顶,眼看就快可以摸到天堂的边缘了。
如此壮观的一栋摩天巨厦,自然拥有着许多明亮气派的快速电梯,跟我们的故事紧紧相系的这一座,在外观上并不特别显得宽敞或豪华,就座落的位置来讲,它,甚至是有点偏僻的。
一个身影在人群中略显突兀地穿梭着,像是逆流的鱼。
那是何霜霜,三十九岁,一个名字曾在娱乐版面短暂闪烁过,如今却比背景音乐更缺乏存在感的女演员。她戴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驼色薄风衣的领子高高竖起,动作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谨慎,彷佛深怕被哪个眼尖的粉丝认出来,要求合照或签名。
然而,她显然是多虑了。假日百货里的人们,轧根没人注意到这个试图保持低调的过气女星。她的谨小慎微,反而像一出无人观赏的独角戏,透着点滑稽的辛酸。
何霜霜的眼神在人群中扫描,像是在寻找一个特定的坐标。她的脚步越来越快,逐渐偏离了名牌专柜林立的主动线,往建筑物深处,一个越来越冷清、越来越少游客会踏足的角落走去。
空气里的喧嚣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终于,在一个标示模糊、看似员工信道或太平门的区域,她停下脚步。眼前是一扇厚重、冰冷的金属门,与周遭光鲜亮丽的装潢格格不入。
何霜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用力推开了那扇门,闪身钻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哐」地一声沉重关上,彷佛隔绝了两个迥异悬殊的世界。
前一秒还是鼎沸闹腾、富丽辉煌的购物天堂,下一秒,何霜霜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诡谲死寂的通道中。这条通道异常狭长,左右两侧的墙壁白得像医院,却又平滑得毫无瑕疵,雪白阴森得超乎现实,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洁净感。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低频的滋滋声,光线迷离,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云廊…有这种鬼地方?」何霜霜愣了一秒,环顾四周,眉头微蹙。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陈年的灰尘气息。但她也只短暂地犹豫了一下,随即自我打气般低语,「不管了,来都来了,老娘还能空手回去?」
她定了定神,挺直腰杆,踩着脚下那双价值不菲、跟高得足以扭断脚踝的丹红色高跟鞋,沿着通道往前走去。
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叩、叩、叩」声,在杳无人迹的通道里被无限放大,产生了空旷而令人不安的回音。
「呵,」她试图用玩笑驱散心中的惴惴寒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老娘就当作在走红毯了…虽然…这红毯白得像要去投胎。」
通道彷佛没有尽头,那惨白的墙面在视野中无限延伸,带来一种视觉上的荒凉与压迫。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陷入了恐怖电影爱用的那种「空间循环」烂哏时,通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一座电梯。
这电梯的门特别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但门框的高度却不成比例地向上延伸,几乎触及天花板,显得极不协调,像是一道通往未知维度的裂隙。门旁的面板上,只有一个向上和一个向下的按钮,没有楼层显示。
何霜霜走到电梯前,看着那扇比例骇人的门,又是一阵迟疑。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但某种强烈的渴望或执念,驱使着她伸出手,按下了向上的按钮。
电梯门无声地滑开,里面透出昏黄而摇曳的光线。何霜霜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电梯内部空间不大,壁面是陈旧的木纹贴皮,散发着一股霉味。
灯光阴黯,仅靠顶部一盏接触不良般闪烁的灯泡提供照明。何霜霜转身,看着那扇窄门缓缓合上,将外界最后一丝贫瘠的光线彻底隔绝。
她抬手,在斑驳的按钮面板上,按下了她此行的目标楼层:最高的「56」层。按钮应声亮起,发出微弱的橘光。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女声,突兀地从她身后响起,清晰得彷佛就在耳边低语:
「十三楼,谢谢。」
「喔,好,不客气。」何霜霜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指,按下了「13」楼的按钮。那按钮也随之亮起。
但下一秒,她猛然意识到不对劲!这狭小的电梯里,除了她自己,根本没有其他人!
何霜霜心头一凛,一阵毛骨悚然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触电般猛地转过身,惊恐地看向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她自己映在陈旧壁面上的、因恐惧而明显痉挛扭曲的倒影。
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心脏狂跳得像要撞出胸腔。她回过头,死死盯着面板上那两个亮着的按钮,「13」和「56」。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原本亮着橘光的「13」楼按钮,突然「啪」地一声,熄灭了。紧接着,她按下的「56」楼按钮,也跟着熄灭了。
还没等何霜霜反应过来,整个电梯猛地一阵剧烈摇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上下左右疯狂震荡!
她站立不稳,尖叫着撞在电梯壁上。头顶那盏本就昏暗的灯泡,在这剧烈的摇晃中应声爆裂,发出刺耳的「噗滋」声,电梯内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啊——啊啊啊——救命啊!」何霜霜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缩成一团,蹲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抱头,发出凄厉的高分贝尖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秒,也许几分钟,头顶突然又亮了起来。并非之前的晕黄灯光,而是一种更加死白、更加冰冷的幽光,不知自何而来,勉强照亮了这方寸之地。
何霜霜惊魂未定地抬起头,连滚带爬地挣扎站起,第一时间就扑到面板前,用尽全身力气狂按那个标着「OPEN」的开门按钮。然而,电梯门却像被焊死了一般,纹风不动。
她彻底慌了,手忙脚乱地开始乱按其他的楼层按钮:「3楼…10楼…24楼…」手指所到之处,按钮短暂地亮起,但几乎在亮起的同时,又立刻吊诡地熄灭,彷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瞬间吞噬。
绝望之下,何霜霜看到了面板上的紧急对讲装置按钮。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发疯似的用力按住按钮,对着通话孔声嘶力竭地大喊:「喂——!喂——!听得到吗?!电梯故障了!卡住了!我是何霜霜!我是演员何霜霜啊!快来人救我出去!快点!」
对讲装置里一片岑默。
就在何霜霜即将崩溃的时候,隔了好几秒,里面终于传来了「滋…滋…」的电波干扰声,就像老旧收音机的电波杂音。然后,那个冰冷、空洞的女声再次响起,透过对讲机,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清晰。
「天堂…在几楼?」
何霜霜浑身一僵,如坠冰窟。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什…什么?妳…妳到底是谁?妳在哪里?」
对讲机里的声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用一种嘲弄的语气,幽幽地反问:
「妳忘了…妳来这里,是想做什么了吗?」
话音刚落,一股强横无匹的大力猛地从身后袭来,狠狠将何霜霜推出了电梯!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像个破布娃娃般被抛了出去,狼狈不堪地摔跌在地上,脸颊擦过冰冷的地面,连脚上那只昂贵的丹红色高跟鞋也飞脱了一只,滚到了一旁。
等她晕头转向地抬起头,眼前的景象让她彻底傻住了。
电梯外,根本不是云廊百货的任何一个楼层。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浓稠翻滚的白色浓雾,伸手不见五指,上下左右茫茫一片,看不到边界,也感觉不到任何实体的存在,彷佛置身于一个虚无的异次元空间。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这…这是哪里?!」何霜霜吓得心胆俱裂,慌乱狼狈地站起来。她疾忙转身,想回到相对安全的电梯里,却发现那扇窄高的电梯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紧紧关上了。
她冲上前去,疯狂地拍打着那扇光滑冰冷的门,试图找到开门的按钮。然而,门上、墙上,原本应该有按钮的地方,此刻却是一片空白,光滑得如同镜面,什么都没有!
「别…别怕…一定是整人节目!对!肯定是!」何霜霜瘫软地靠在找不到按钮的电梯门旁,嘴唇哆嗦着,试图用这个蹩脚的理由安慰自己,「我…我以前也上过类似的…一定是这样…」
就在她自我催眠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在浓雾深处的远方,似乎隐隐约约地亮起了一盏微不可辨的小灯,风中残烛似晃动摇摆,散发着谜样的可怖光芒。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何霜霜完全下意识地,朝着那唯一的亮光拔腿狂奔。脚上只剩一只的高跟鞋成了累赘,她嫌恶地一甩脚,将剩下那只也踢了出去,赤着脚,在冰冷的雾气里狂奔。
「等等我!有人吗?救命啊!」她边跑边喊,声音在空旷的雾气里显得微弱而绝望。
她拼尽全力地奔跑,感觉肺部像要炸开一样,汗水混合着泪水流下来,精心画好的妆容糊成了一片狼藉。终于,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盏灯光所在的位置。
定睛一看,何霜霜如遭雷殛,一股彻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眼前,赫然就是她刚刚逃出来的那座紧闭的、门很窄挑高很高的电梯!电梯旁,依然亮着那盏接触不良般闪烁的昏黄小灯。而在电梯门前冰冷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双丹红色的高跟鞋,正是她刚刚脱下的那两只!
她跑了半天,耗尽了力气,竟然只是回到了原地!
「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何霜霜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绝望。这不是整人节目,这是…鬼打墙?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忽然,在另一个方向,侧面的远处浓雾里,又突兀地亮起了一盏一模一样的昏黄小灯。
像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被求生意志驱使着,何霜霜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是否又是一个陷阱,她挣扎着爬起来,再一次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新的灯光狂奔而去。
这一次,她跑得更加气急败坏,更加狼狈窘迫。大汗淋漓老早湿透了她的名牌薄料风衣,双脚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痕。
当她再次跑到灯光下时,眼前出现的景象,彻底击垮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依旧是那座诡异的电梯!
依旧是那盏昏黄闪烁的小灯,依旧是那双像尸体般静静躺在地上的丹红色高跟鞋。她就像一只在迷宫里打转的小白鼠,无论往哪个方向奔跑,终点永远是这个令人绝望的原地。
时间和空间,在这里残酷地失去了意义。
就在何霜霜失力地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几乎要放弃挣扎的时候,她塞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在这了无生机的荒芜空间里显得刺耳极了,却又是来自人间的唯一信号…
何霜霜像溺水者捞到了浮木,猛地回过神来,狂颤着手,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号码。她几乎是哭着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喂?喂!救我!快来救我!我被困住了!这里…这里有鬼啊!」
没有人响应她的呼救。何霜霜身边眼前无边无际的浓雾,却霎时翻滚不休地搅动起来,那无形的漩涡,像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然后,终于,妖魅般的浓雾之中,何霜霜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逐渐像电影的「fade out」镜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雾霾深处。
然后,一声凄厉绝望、划破寂静的惨叫,在不知位于第几层的灵异楼层里回荡
飘窜,久久不散。
啊啊啊啊啊啊——!
翌日,阳光明媚如昨,云廊百货气派耀眼的大门准时敞开,新一批面带笑容、对购物充满期待的人潮再次涌入,商场里又恢复了热闹繁华的喧嚣,一如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然而,在璀璨缤纷的盛世荣景背后,云廊大楼某个堆放杂物、少有人至的后场角落里,却是迥然不同的景象。
一个穿着灰色制服、头发花白的中年女性清洁工,正推着吱呀作响的清洁车,沉默而麻木地收拾着堆在墙边、等待被清运出去的各种废弃物——空纸箱、故障的广告立牌、以及一袋袋装满垃圾的大型黑色塑料袋。这是她日复一日的工作,枯燥而乏味。
她弯下腰,熟练地将垃圾袋扔上推车。忽然,她的目光被垃圾堆旁的一点亮艳色泽吸引了。
那是一只鞋,一只颜色瑰丽、款式一看就极上档次的丹红色高跟鞋,正孤零零地躺在肮脏的地面上,鞋跟尖锐,鞋面光洁,几乎是全新的。
清洁欧巴桑愣了一下,走过去拾起那只高跟鞋,放在手里掂量着,眼神里闪过惊讶和贪婪。这么好的鞋子,怎么会被丢在这里?水冬冬全新的呢,这样就不要了吗?另一只呢?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在不远处另一个更大的黑色垃圾袋旁边,似乎还躺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另一只一模一样的丹红色高跟鞋!
清洁欧巴桑两眼放光,心头好大一阵窃喜。她眉开眼笑地地快步走过去,推开挡路的几个垃圾袋,弯下腰,伸手要去捡那另一只高跟鞋。
然而,当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鞋子时,她才惊恐地发现…
那另一只鞋,并非孤零零地躺着。
它,还穿在一只苍白、冰冷的脚上。
顺着那只脚往上看,垃圾堆里,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个浓妆的女人,五官因极度的恐惧而彻底变形,双眼暴睁,瞳孔放大,绝望地瞪着天花板,曾经精心勾勒出美丽唇形的嘴巴,还保持着无声尖叫的形状。
曾经也是媒体宠儿的女明星何霜霜,早已气绝多时,身体僵硬冰冷,与周围的垃圾融为一体。
清洁欧巴桑吓得倒退一步,手里的拖把「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张大了嘴巴,脸色比何霜霜还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几秒钟后,一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终于冲口而出,划破了后场角落的苍凉。
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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