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柯轲的书房,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更像一个被文字构筑起来的堡垒。
这一夜,灯光刻意调得微暗,仅有书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着冷冽却又带着成就感的幽微光芒,恰好勾勒出柯轲嘴角忍不住上扬的侧脸轮廓。
他刚结束了一通重要的电话,那种肾上腺素飙升后的余韵还未完全散去。
他的桌面零乱,满是创作过程中的「战场遗迹」。
几本装帧风格强烈、封面色彩浓艳的小说随意迭放,最上面一本的封面设计尤其抢眼,暗黑的背景衬托着一个桀骜不驯的女性背影,书名以烫金大字赫然印着:《恶女阿楚》。
书本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了潦草字迹和修改符号的A4草稿纸,墨水深浅不一,显然是灵感喷发时的即兴记录,隐约可见几个关于新情节的关键词。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显示的并非写作界面,而是一份排版严谨、条款密密麻麻的PDF文件,标题字体加粗放大,清晰可见:「恶女阿楚电影授权契约书」。
柯轲的手指刚刚离开触摸板,鼠标箭头还停留在合约的最后一页签名处附近。他刚才就是在仔细审阅这些关乎版权、费用、改编权限的法律条文。
虽然电话已经挂断,但柯轲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话情境中。
他一手无意识地拿起手机放在耳边比划了一下,另一手则习惯性地在键盘上随意敲打了几下,像是在回味刚才的对话,语气中还残留着那种努力维持专业、却又难掩兴奋的眉飞色舞,志得意满。
柯轲对着空气,演舞台剧似地,复刻着自己刚才讲电话的那付「菁英作家」的模样:「没错,大概就是这几个小地方,细节上可能需要您那边的法务再顺一下,主要是确保改编后的精神能贴合原著…嗯…没问题的话,改好了电子文件直接寄给我就行,我这边确认后就立刻用印…对…对…款项的部分,就麻烦直接汇到合约上那个指定账户就可以了,再次非常感谢邱总您的信任与支持…预祝我们合作愉快,电影筹备一切顺利,开机大吉,票房一路长红!」
柯轲终于放下手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放松地向后靠在人体工学椅的椅背上,发出满足的喟叹,随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左右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颈椎,骨节发出轻微的「喀喀」声。
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计算机主机风扇运转时发出的微弱而规律的嗡嗡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属于这个城市深夜的模糊背景音。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叩、叩、叩。几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书房内的安宁。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窗户?
柯轲疑惑地皱起眉头,心里嘀咕着,这都几点了?凌晨一两点了吧?谁会没事来敲他这个位于十楼老公寓书房的窗户?
咦?不对…十楼?见鬼了吗?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回头望去。
只见窗外沉沉的夜色之中,一个身影静悄悄地盘膝坐在他家斑驳的窗台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彷佛是从浓稠的夜色墨汁中渗透出来的一抹人形剪影。
那是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和深色牛仔裤的年轻女生,长发随意地扎着长马尾,脸上没有什么妆容,但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却显得清亮无比,此刻,正带着似笑非笑、嘲讽玩味的表情,定定地看着他。
殷楚楚没有大声喊叫,声音不大,却像有极强的穿透力,震耳欲聋地传入柯轲耳中,她同时朝他勾了勾手指,「喂,那个写书的,你,过来一下。」
柯轲的脑子瞬间一片懵,像是计算机突然跑了太多程序导致的卡顿。一部分的他还沉缅在刚刚签下电影合约的巨大喜悦和亢奋中,另一部分,则被眼前这极度超现实、甚至有点惊悚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惺忪未醒,恍恍惚惚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着窗边走去,脚步虚浮得严重。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这不科学!」,但身体却不受控制。
他感到一种吊诡的混合情绪,有那么一丁点害怕,但好像又不是特别害怕,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强烈好奇心驱使着他,这个女生…到底是怎么上来的?十楼呀!
殷楚楚等他走近了,上下打量一番,眼神像扫描仪一样锐利,「看你的样子,一脸『我是谁?我在哪?这一切是不是梦?』的表情,不过…你心里应该知道我是谁吧?嗯?」
柯轲脑海里瞬间闪过自己小说封面上那个幅眼神桀骜的女性插画,他迟疑地点点头,声音难以置信地微颤抖,「妳…妳是…《恶女阿楚》本楚?…本人?真人?活的?」
「不然咧?」
阿楚冷笑随意,彷佛从十楼窗台出现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用我的故事去赚大钱,版税是不是应该分我一份?」她动作自然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调出一个画面,不由分说地递到柯轲面前,「来,手机拿出来,这个QR CODE扫一下,林口的育幼院,板桥的流浪动物之家…都去捐款,我会去查的。」
柯轲大脑皮层还在努力处理这超出理解范围的信息,但阿楚的指令虽简单气场却实在太过强大,他不及思考,已经反射本能般颤抖着手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打开扫描功能,对准了殷楚楚手机屏幕上那个方方正正的二维码,「逼逼」,「哦…好的…好的…」
手机「叮」的一声轻响,扫描结果迅速跳转到一个网页。柯轲低头一看手机屏幕,页面顶端是一个看起来颇为朴素的机构Logo和名称,「财团法人台北市私立慈馨儿少之家」,下面则是详细的捐款说明和账户信息。他愣了一下,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窗台上的殷楚楚。
「电影公司那笔头期款,应该这两天就会汇进你户头了吧?三天之内,汇一半到这个孤儿院的指定账户。听清楚了,是一半,五成,one half。少一块钱,都不行。」
她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如刀,身体微微前倾,隔着窗玻璃,伸出手,一把揪住了柯轲身上那件纯棉睡衣的衣领,将他猝不及防地拉近,「相信我,你少汇一块钱,还是晚汇一天,我都会知道。后果自负,懂?」
柯轲打了个哆嗦,背后冒出一层冷汗,连忙点头如捣蒜,舌头都有些打结,「明…明白!绝对不敢!不敢糊弄…我…我一定准时汇款!一分不少!」
殷楚楚松开了他的衣领,顺手拍了拍他被抓皱的地方,掸着灰。她目光随意地环顾了一下,视线在房间角落的一个矮柜上停顿,随口问道,「欸,问一下,你这房里,什么东西最硬?」
柯轲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顺着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往旁边那个矮柜一指,那里端正地放着一颗个头硕大、还没打开的「金枕头」榴莲,正散发着一股浓郁到无法忽视的特殊气味,「应…应该是…是这个吧…昨天朋友刚送的,泰国进口金枕头,壳超硬。」
殷楚楚轻巧地从窗台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书房的地板上,动作灵活似猫。她走到矮柜旁,弯腰看了一眼那颗长满尖刺、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榴莲,然后,她站直身体,抬起右掌,对着榴莲那坚硬无比、布满尖刺的外壳,轻描淡写地挥掌拍了下去。
「喀啦」一声,异常响亮的爆裂响起,那颗硬邦邦、连刀都很伺候的榴莲,竟然应声从中间整整齐齐地裂成两半!饱满肥厚的金黄色果肉瞬间暴露在空气中,浓郁的气味更加肆无忌惮地奔窜。
殷楚楚转过头,看着旁边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柯轲,语气平淡,自带威胁,「吶,看到了吧?我这一掌,如果刚才拍错了地方…」
柯轲脸色惨白,额上的汗像断线的珠子,「明白!完全明白…从今以后,替天行道,像您一样,劫富济贫!」
「劫富就不必了。心里能常想着『莫忘世上苦人多』,能帮一个,算一个,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了!」殷楚楚瞥了一眼地上那两半裂开的榴莲,不忘揶揄了一下,「三更半夜吃榴莲?口味挺重啊你。」
柯轲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尴尬笑容,小声嗫嚅着解释,「我男朋友…泰国人…」
殷楚楚挑了挑眉毛,脸上露出促狭、理解的微笑,「浪漫,恭喜。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加油!」
殷楚楚没给柯轲反应的时间,身体轻轻往后一仰,整个人翻出窗外,转眼融入如光幕笼罩的银白月华之中,就像轧根不曾来过一样。
作家柯轲像个木桩一样愣在原地,脑子里仍然一锅浆糊。他弯腰想去捡起地上的榴莲,手一抖,没能拿稳,那半边沉甸甸的榴莲脱手掉落,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脚背上,他痛得龇牙咧嘴,这才确信一切是真不是梦!
恶女阿楚,近一年来,媒体谈话节目、网络论坛、八卦周刊…最热门的「都会传说」(urban legend),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传说中的人物」,几乎是电玩英雄一般的存在,许多人都描绘得栩栩如生,许多人发誓自己的手机真的有拍到过…,却永远没有真凭实据能交代清楚她真实的身份。
阿楚,恶女阿楚,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殷楚楚」。女,芳龄二十二。是的,别以为她天生就想「拳头比道理硬,眼神比刀子利」,只不过吼…用她自己的话说,很多时候,梦想跟现实中间,总是隔着一个让人很想骂脏话想比中指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其实,哪有谁一出生就自带什么绝世武功?
所有人都不相信,恶女阿楚最早最早接受的胎教,根本不是什么武林秘籍心法,而是一本又一本的…琼瑶小说。对,你没听错,就是那个几十年来爱得死去活来、「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加,但妳的未来一定是我的」的琼瑶。
时光倒流,回到22年前。
一个光线明亮、洁净无比的妊娠手术室。
室内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好闻得像一篇童话,各种医疗仪器映像的光芒莹亮得像一首情歌,轻微而持续的「哔哔」声,交织成一阙感人肺腑的生命交响曲,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多么「琼瑶」呀!
其中,胎心音监视器传来的声音最为清晰突出,那强健而富有节奏的「噗通、噗通、噗通」轻响,像一面由原始生命力化成的小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臆,宣告着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的澎湃。
章含烟安静地躺在皎白的产台上,她的额头有着细密如尘露的汗珠,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紧贴在她秀丽如画的脸颊旁,但与身体的负荷形成对比的是,她的神情宁谧娴静极了,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充满期待的温柔微笑。
她听从着旁边护士的指导,配合着宫缩的节奏,有条不紊地深深吸气、然后缓缓吐气,整个过程显得那么从容优雅,彷佛不是在经历一场艰苦的生产,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讴歌。
站在产台旁边,紧紧握着妻子手的丈夫殷凌风,他穿着宽大的蓝色隔离衣,脸色苍白,嘴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哆嗦,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期盼与焦虑。他紧紧握着章含烟的手,手背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着暴起的青筋。
然而有趣的是,在如此紧张的氛围里,他的另一只手竟还捧着一本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边、封面花花绿绿的小说,他低声念著书上的文字,试图用这种深情的方式来缓解妻子的紧张…
殷凌风声音低哑,颤抖,几乎听不清,「…刘…刘灵珊第一次见到韦楚楚…是…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不对,是十月的一个下午。天气…天气有点凉了…如果不…不遇到韦楚楚,灵珊的生活…绝…绝不会有任何波浪,也…也绝不会有任何奇迹发生在她身上…她会…她会平平静静地…过完一生…」那是《月朦胧,鸟朦胧》小说的开头。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自动感应门伴随着「唰」地一声轻响,向两侧滑开。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带着两位看起来身经百战的护士快步走了进来。
女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问,「产兆怎么样了?他怎么还在这里?不是早就通知过,待产期间家属在外面等候吗?」
殷祥林诚恳地说,「让琼瑶多陪她一下,只要念琼瑶小说给她听,她就不紧张了…肚子里的宝宝,也不紧张了…」
「行了,交给我们了。你跟琼瑶,都先到外面等。」女医生有条不紊地解释,态度坚决地赶人。
殷凌风一步一回头,走到门边,章含烟忽然虚弱地喊住了他:「等一下…不管…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都叫楚楚…殷楚楚…好不好?」
在医院走廊另一侧,靠近墙壁摆放的一排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中山装的老者,正盘膝静坐。他腰杆挺得笔直,如同标枪一般,即使坐着也显得身形挺拔。
他双目微闭,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手指呈现出奇特的捏诀姿势,呼吸悠长而平稳,气定神闲,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这是殷凌风的父亲,即将升格为爷爷的殷天正。
琼瑶般悱恻缠绵的父母,金庸般莫测高深的祖父,殷楚楚,注定了以非比寻常的气息传承,来到人间。
殷楚楚的祖父殷天正,血液里脉脉流淌着武侠基因,连大名都向金庸小说致敬:「白眉鹰王」,殷天正。
殷楚楚听她的爸爸这样描述他的爸爸。「阿爷」殷天正,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好像是什么战乱年代吧,反正就是活不下去了,被送到福建的少林寺出家。
十二岁那年,一个人扛着把比他还高的大斧头跑去后山砍柴,因为他发育得特别快,骨架又大,十二岁看起来像二十岁,就这么糊里胡涂、阴差阳错地被一支刚好路过山脚的,刚好在「招兵」的军队给「捡」走了!然后呢,就这么跟着大部队一路颠沛流离,最后飘洋过海,来到了宝岛…。
再后来的故事就简单了,他糊里胡涂地长大,认认真真地继续当兵,然后又糊里胡涂地退伍,最后还是糊里胡涂地在这个陌生的岛屿上落地生根。
阿楚那位温柔的奶奶过世得比较早,阿爷就一个人,靠着开一家小小的、名字很呛的杂货店,把她那个书呆子傻爸爸拉拔长大。
殷楚楚的爸爸殷凌风温文儒雅,殷楚楚的妈妈章含烟飘逸出尘,在这种充满了礼、乐、诗、书、画的家庭环境熏陶下,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按理说嘛,阿楚生下来就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有潜力、更有条件,长成一个温柔婉约、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绝世小淑女。
但,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没有这个画风清奇、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阿爷」,在她的人生道路上强行「乱入」的话。
八岁那年,殷楚楚的体内像一座血流成河的厮杀战场,阿爷的《射鵰英雄传》、《天龙八部》、《楚留香传奇》、《陆小凤》、《白发魔女传》大获全胜,《我是一片云》、《在水一方》、《庭院深深》、《海鸥飞处》正式溃不成军,败下阵来。一个后来威震江湖的「恶女阿楚」,开始孕育出了雏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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