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内芙拉悄悄阖上实验室的大门，用力吸了吸堵塞的鼻子，疾步走向学院的下行舱，手指在光洁透明的面板上按下数字“-10”。

这是她逃掉虚拟意识临床课的不知道多少次了。

——像我们这个年纪的青女，时不时得感到愤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她烦躁地抓抓头发。

她的导师是位新秀，在虚拟意识研究的领域激进大胆，但也免不了初出茅庐学者的功利。

吉内芙拉总免不了对自己的怀疑，作为刚刚进入联邦理学院的新生，她大约是整个实验室的底层。甚至都没有与导师交流的机会。但她总是忍不住悄悄翻整个实验室的白眼。

大约是又一轮的强酸降雨即将到来，面板上的数字刚刚降低到0，吉内芙拉就在电梯里闻到了烟尘呛人的气味。

有些辛辣酸涩，才康复没几天的鼻子不一会儿就泛红肿胀起来。

她对着舱内的虹膜识别器照了照红肿的鼻子，联想到了幻前时代的圣诞老人。

吉内芙拉曾在虚拟世界的深暗角落搜罗到一些幻前时代的资料，那时的人们可没有如今这样的智慧，人类在孩童时期都会笃信每年的某天，一位穿着红色衣服的老爷爷将他们想要的东西塞到他们的袜子里。

这种现象放在如今确实难以理解，当今的小孩在经历“蓝色启蒙”后都会表现出幻前时代成年人的认知水平。

吉内芙拉的“蓝色启蒙”直到她临近十八岁才完成。这意味着她被一大批的现实岗位判定为“弱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父母老年时被撵到更下层的世界居住。

但凭借着超乎常人的刻苦，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运气，她成功申请到了联邦大学理学院的入学资格，并进入了一位年轻的研究者手下从事生物意识上载的研究。

入学当天她就后悔了。

吉内芙拉一直以来都不是个听话的学生，这也是导致她的蓝色启蒙迟迟无法完成的原因。

在其他学生可以欣然接受既成理论，并立刻快速投入实践中时，她总是会逆反心十足，没完没了地问为什么。

她还有媲美幻前时代人类的好奇心，像个永远分不清重点的傻子。

叛逆和好奇，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是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恶习。

吉内芙拉再一次用力吸了吸鼻子。

——还好今天可以回家。

下行舱终于到了-10层，又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层际内轨才到FC街区。

她踏出舱门，裹紧有些单薄的衣服，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空气中呛人的原料味道和着下层居民生活垃圾的腐臭，让她险些没喘上气来。

209巷的联排家庭房中，13号平日里总是透着欢声笑语，今日却门窗紧闭。

这一片的住房已经是负十层很好的地段，旁边仅有一座机械废材厂，时不时会有一些上层丢下来的机械宠物狗，瘸着腿在附近的废料堆找机油喝，运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捡到还没有闭眼，尚残存着高级意识的智能体回家。

吉内芙拉心中生疑，脚下疾走几步，淅淅沥沥的酸雨烧得鞋面的胶皮有些褪色。

掏出生锈的钥匙开门，钻进屋里就迅速将门阖上。

黑洞洞的屋里落针可闻，向来不怎么出门的父亲也不在家——窗前的灯灭着。

她伸手去摸开关，正要开灯。

身后一双黑手绕过她的肩膀狠狠地箍住了她。

旋即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吓得吉内芙拉惊呼一声。

“姐姐生日快乐！”

妹妹基娅拉声如洪钟，紧紧地抱住了吉内芙拉。

旋即昏暗的室内灯亮起。

小小的餐桌前站立的高大身影是吉内芙拉的母亲瓦伦蒂娜，桌旁坐着的是吉内芙拉柔弱不能自理的父亲艾里奥。

身后是与母亲体型如出一辙的妹妹，正用两条铁臂勒着她的胸膛。

“祝我们的宝贝吉娜生日快乐哦！”艾里奥眨了眨金色的睫毛。

“快看看我们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吉内芙拉尚未从基娅拉的暴力

瓦伦蒂娜的掌中正躺着一个小小的礼物盒，在她蒲扇般的手掌中显得小巧精致。

上面用彩色卡纸包装过，甚至系了繁杂的丝带。

这丝带一眼就是出自父亲之手。

母亲眨了眨眼，示意吉内芙拉快拆礼物。

吉内芙拉总是对这家里的生日惊喜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即使面对亲爱家人的期许目光，也会有些忸怩。

慢条斯理地拉开丝带，纸盒中装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像上层人才会吃上的鸡蛋。

吉内芙拉没吃过鸡蛋，但是见导师吃过。

作为科研界的新秀，早上导师会从家里带一个圆圆的鸡蛋来实验室吃。吉内芙拉的同学卡拉悄悄告诉她，那是用一种人类早已不再使用的烹饪方法做出来的，称作“茶叶蛋”。

蛋已是超出认知范围，更遑论茶叶。

正走神中，瓦伦蒂娜伸手戳了下蛋顶圆圆的按钮。

“尊敬的用户您好”，伴随着一阵悦耳的电流滋滋声，鸡蛋伸出了短短的四肢。

“请问是否进入使用者身份独一性绑定。”

居然是一个智能体！

吉内芙拉猛地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向家人。

母亲在负十层的钢厂做工，每天工作近十四个小时，即使钢厂收入可观，但对于这一大家子人来说仍然有些入不敷出。

而父亲自她有记忆起就很少离开家门，外界辛涩的空气严重地损害着他的呼吸。因而他一直照顾着家里，并没有出外工作过。

妹妹尚未完成她的蓝色启蒙，还没有工作的机会。

这绝对不是她们家庭的财富可以支付得起的消费。

见吉内芙拉悄悄掩饰起眼中的惊喜，瓦伦蒂娜用粗粝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蛋儿。

“没有花很多钱啦，安心。”

“你妈妈在废材厂找了两个月，才找到这个被压个稀碎的小东西。花了不少钱让隔壁的阿达好好修理了下，”艾里奥也看向她，“你现在要有一个聊天机器人了。”

“哪有的事，我们吉娜考上大学都没有得到一件像样的礼物”，母亲清清嗓子，“要到四十二层那么远的地方生活，一个人寂寞怎么办，妈妈要帮吉娜找个小朋友才行！”

“不过阿达的手艺可真不错，捡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个又破又庞大的东西，整个机体只剩核心还可以用，阿达居然还能做个小机器人出来”。

吉内芙拉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好讷讷地看向父母。

原来今天真的是属于她的圣诞节。

基娅拉在身后嚷嚷着要求找到工作后也要一个聊天机器人。一家人聚在一起喝着营养液，母亲弹了妹妹个脑瓜蹦儿，父亲则温柔地看着这一切，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那份匀了一半给食量如牛的妹妹。

狭窄的小屋中一灯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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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过后，吉内芙拉回到自己的小蜗居中躺下，将又缩回成一颗茶叶蛋的小机器人握在手中。

谨慎地按下按钮，茶叶蛋在手中挣扎着探出头和四肢。

“尊敬的用户您好，请问是否进入使用者身份独一性绑定。”

“是。”

“请确认图像中是否为您本人面部？”茶叶蛋圆滚滚的肚子中央投射出一个小小的虚拟屏幕。

投影中是仰躺着折出双下巴的吉内芙拉本人。

她一个激灵翻滚起来，坐得笔直。

投影中的双下巴女孩变成了正经危坐女孩。

“哈”。

吉内芙拉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她竟然听到茶叶蛋发出了一声轻笑。

几不可闻。

吉内芙拉的眉头瞬间皱成一团，正经危坐女孩变成了隐怒女孩。

茶叶蛋一动不动，陷入沉寂。

吉内芙拉盯着茶叶蛋瞅了一会儿，又翻过来看看它严丝合缝的后背。

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清清嗓子，“确认图像中是我本人。”

茶叶蛋又说话了，“您是否想要设定我的性别？”

吉内芙拉挠挠头，迟疑了一瞬说道“不想。”

茶叶蛋:“您是否想要设定我的年龄？”

吉内芙拉：“不想。”

茶叶蛋:“您对我的角色定位是什么呢？”

吉内芙拉：“不想……啊等一下，你不是聊天机器人吗？”

茶叶蛋：“嗯嗯……下一个问题”

似乎是忽然意识到自己除了做聊天机器人没有什么多余的功能，茶叶蛋沉默了一瞬，才想起来自己只是个茶叶蛋的事实，迅速转移了话题。

一丝疑惑闪过吉内芙拉的心头。

“您是否想要设定我的容貌。”

——居然还有捏脸的环节吗？

然而当下，吉内芙拉对智能体本身的好奇要远胜过“创造一个朋友”这样的需求，她立刻拒绝了茶叶蛋的提议。

“你可以自由生成你的脸。”

话音落下，茶叶蛋那颗金属制成的头忽然开始扭曲着变起来。

仿佛调整了八百个参数，它的身体也随之变幻。

身体是最先完成的，变成了一个肌肉.裸.男。

或许是内置的摄像头观察到了吉内芙拉又渐渐皱成一团的眉头，壮硕的肌肉分了一点可延展性材料，捏了条短裤出来。

变成了薄肌短裤男。

正当吉内芙拉松缓了一些表情时，它浮动的面部终于确定下来。

吉内芙拉凑上前仔细端详，眼前却是一张化成灰她都认识的脸。

她们虚拟意识科学的开山鼻祖，兼臭名昭著的刺客——路德维科·乔瓦尼。

饶是常常喜怒不行与色的吉内芙拉，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崩坏。

顶着这张浓眉大眼一脸阳光灿烂的面孔，小机器人最后一次发问。

“请您为我取个名字吧。”

吉内芙拉张了张嘴，吐出她早已念过无数次的名字。

“好啊，就叫茶叶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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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