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幺在闹钟和清晨的喇叭响起前准时醒来,机械地完成洗漱。
前往E区食堂的路上,她看见昨晚那三个孩子被食堂大妈领着,几人窃窃私语,似乎在交代什么。
早晨7:00整,音质沙哑的避难所进行曲从食堂各个角落的喇叭传来:
“我们的避难所矗立在大地上,神明的力量是坚固的墙!”
合唱铿锵有力,像初升的太阳晒醒了迷迷糊糊的众人。
林幺眼疾手快地从自助区拿了十几个馒头——这里的馒头比D区慈悲食堂卖0.05金币的要小,好在免费。
她嘴里叼着馒头,单手捧着四碗叠在一起的不锈钢碗,碗里的白粥稀得堪比浑水。
“为了代表会的伟大理想!我们日夜清洁,肩负荣光!”
林幺不慌不忙地快速咀嚼,吃完又去拿了几个馒头。周围人默默让开,对这场面早已见怪不怪。
今天是林幺作为G区外围清洁工报道的第一天,想必比刷马桶更耗体力。生怕饿死的她吃了平时三倍的早饭,深不见底的胃却依然没有满足。
“快看!是林幺姐姐!”嘈杂人群中,一个熟悉的童声尖锐响起。
“林姐!”“林姐在那儿!”两个男孩的声音紧随其后。
林幺顿了一下,然后默默加快进食速度。
背景里的避难所进行曲愈发激昂,从男低音合唱变为饱满的混声:
“啊!伟大的七株麦芽!您的寂静滋养着咱,从F区到A区广场!”
她豪迈地举起碗将白粥一饮而尽,又吃了两个鸡蛋——算是奖励自己的放纵餐。
三个孩子挤过人群,狼狈地出现在她面前。
“林幺姐姐,能带我们去D区吗?”带头的小男孩怯生生地问。
“我们办好通行证了,可以打工给您挣钱!”双马尾小女孩脸上斗志昂扬,洗净的脸庞格外清秀,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一股机灵劲。
“能带我们一起去刷马桶吗?”剩下的孩子仰头问,“我们什么都能干。”
林幺差点把嘴里的粥喷出来。三个小屁孩竟在大庭广众下问她能不能带他们刷马桶,周围人群自动退开,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光——荣——属于——幺——贰——贰!”喇叭里的失真音质的歌声因人群安静而格外突出。
林幺似乎习惯了避难所内对她投来的异常目光,也不差这一次,于是只是专注着吃自己的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发慌—是林幺最认同的一句话。
“滚,要刷马桶自己去D区行政楼报到。”林幺咽下最后一口饭,拍掉手上的馒头屑,端起餐具走向归还区。
不死心的孩子们正要跟上,却发现目标消失了:“她去哪儿了?”
林幺离开前看了眼三个小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就在她转身准备前往F区时,水泥路边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影。
林幺瞳孔一震,手已按在撬棍上——能逃过她感知的,至少是B级灾祸。眼前这位的威胁,远非E区老鼠可比。
两人隔着破败的沥青路对峙,对方深色的没有反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熟人的面孔使得林幺毫无防备地陷入回忆。
思绪闪回两个月前的无人区沙漠。
当时林幺带着一对母子从79号避难所逃出,在沙漠中跋涉三天三夜后,水源耗尽,食物见底。突然天降殖民船,林幺认出涂装,低喝:“殖民船,快!”
她带着母子趁机溜上正在补充燃料的船,不料异变突生——一条巨型蜈蚣状灾变体从沙地窜出,击穿船体。
乘客尖叫逃窜,守卫反击微弱,殖民船即将爆炸。
醒来时林幺已在船上,疏导员递来热茶和毯子。她默默接过,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对母子最后的模样。
林幺的脑海里突然有一股声音震耳欲聋般地炸响,像无数人临死前的悲寂,无数亡魂飞升前的滚烫的执念,湿润的声音繁杂吵闹,音量和信息量杂乱到她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有浓重的悲伤与痛苦裹挟着她的情绪,好似的被埋藏在心底的善良看到了故人后的强烈回响。
回到现实,那个眼熟的小男孩只是静静望着她,并无动作。
从肢体语言判断没有威胁,但潜意识里的警觉让林幺不敢放松。这样紧绷的状态持续了一份多中,林幺想过的各种可能性都没有发生。对方也未开口,对视片刻后便默默离开。
林幺欲言又止,利落转身走向F区。
E-F区大门比D-E区更薄,夹层却复杂数倍。墙上崭新的零件、喷着蒸汽的液压杆、不断运作的机械结构,不似死物,反倒像活着的生命体一样,规律地运转,代谢着。
踏入G区后,混杂变异体酸液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林幺的脚下是崭新的水泥地,远处依稀可见防御工事。灰黑色石膏墙林立,其余地方杂草丛生,墙边堆满沙袋、拒马和朴实木箱。
蚊虫嗡鸣,拇指大的彩色瓢虫在岩石上攀附,时而跃上同伴背部,或展露璀璨翅翼凌空飞起。
“所有清洁工听好,每句话我只说一遍!”领队的寸头男人口音浓重,黝黑皮肤写满风霜。“变异甲壳虫,碰不得!有毒,眼睛会瞎!”
林幺没听他训话,深色的靴底随意地碾着松软土块,泛黄的草皮连根翻起。
这里……一个月前还是无人区。她盯着不远处那簇草丛中间突兀的秃地,依稀认出殖民船当年的降落点。
“听队长指挥,能活着回家!”男人粗声吼道,“全体听令,赞美神明!”
“赞美神明!”人群齐声响应。
“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士气鼓舞完毕,男人带队走向F-G区交界处一架粗糙的梯子。
“按工号领工具!从小到大,不许插队!”
林幺是27号,排在末尾。轮到她时,寸头黝黑的男人抬抬眼皮:“啧,小姑娘干什么不好,非来清洁队?”
他扫了眼她的等级标识,“E级?新人?不行就赶紧下去,别浪费时间。”
林幺接过那副薄如蝉翼的手套,心知它撑不过半小时。
“记住,命比金币重要,别逞强!”男人对她喊道。
她没理会,默默掂量生锈的工具,心里已有一种隐隐的猜测。
队伍爬上城墙般的结构,上面布满吊索。
林幺向下望去,整片红色生物如贝壳般附着在墙体外侧,有些已蔓延到墙头。她挑眉——酸液藤壶,熟人哈。
“王队,今天又是嫩藤壶咯?”一个年轻壮汉嬉皮笑脸地问,“运气咋这么好嘞?”
“贫什么嘴!赶紧干活,娘们似的磨叽。”王队笑骂着,转向新人们示范安全锁用法。
“你们这些娃娃,必须把锁扣死!”他眼神骤然凶狠,“否则掉下去被什么东西吃了,没人管你!”
老清洁工老张——刚才搭话的壮汉——已带着几个年轻人沿绳索滑下城墙,双脚稳稳踩在墙面上。
所谓的培训,无非是“这是小刀这是手套好了你们可以去打C级变异田鼠了”的敷衍。新人们战战兢兢地把自己拴在索套上。
“这酸葫芦长着眼儿,瞧见没?”王队举起一只死藤壶,螺旋状尖刺中间果然有个小孔。
“往眼里狠扎!小心它喷汁,烧人!”
新人们被吓得缩脖子,王队对威慑效果很满意。
当所有人开始学习清理时,林幺的思绪早已飘远。
不久,全员下到墙面。新人们扭身躲闪酸液,仍有一两个倒霉蛋中招惨叫。
“我的眼睛!神啊!我的眼睛——”尖叫的清洁工胡乱扭动,险些撞到旁人。
“保持冷静!原地待命!”附近队员立刻支援。
“所有新人禁止单独行动,一切听指挥!”王队镇定指挥。
“你得在它喷汁前预判动作。”面容和善的老清洁工老张正向新人传授经验,“看这只是这个角度,就得从这边下手……”
老张还在得意地讲解保守战术时,林幺已经动手了。
“喂!那边那个!听见没有!”王队怒瞪林幺,眉头拧成疙瘩,“禁止单独行动!”
她端详着这些外壳诡异、内藏眼球状结构的变异贝类,心中了然:酸液藤壶,无人区河边,沿海避难所外围常见。酸液有毒腐蚀强,但加些变异植物粉末就能中和。至于里面的肉……烤熟后味道鲜美,口感梆硬如橡胶轮胎。
她甚至能通过外壳颜色和蠕动频率,判断哪些更“肥美”,哪些鲜嫩,哪些即将喷射酸液。
下一秒她的动作就让王队瞠目——手起刀落刺入要害,支撑手同时发力,利落抠下藤壶,墙上只留白色组织与粘液,冒着白烟。
王队震惊地看着林幺三下五除二解决十余只藤壶,效率是老张的三倍。
正因为了解,她的动作看似冒险,实则精准,总以最小幅度避开酸液轨迹。她手上的起子从来不会失误,满墙只有被扣掉后藤壶留下的光滑的粘液。
反观另一边的毫无经验的新人,拿着工具,戳了很多下,全都变成凿墙了。就算是有经验的老清洁工,也不免会出现一两次失误,墙壁上总有一些坑坑挖挖的地方。林幺负责的区域却光滑如初,只是灰黑色的墙面上装点着零星几点白色的粘液,并且很快蒸发消失。
林幺的薄手套很快破损,双手被粗糙的墙面和藤壶的外壳摩擦得伤痕累累,她却不太在意。在无人区,比这严重的伤司空见惯。
王队复杂地瞥了眼她手上比藤壶更鲜艳的伤口,默不作声地继续指导他人。
近午时分,林幺负责的墙面已从猩红褪回灰黑,进度甚至反超王队。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林幺感到胃里的黑洞开始吞噬自己。
这不是比喻。是物理意义的、向内坍缩的虚无。饥饿感从外到内侵蚀着她。
最先流失的是体温。骨髓渗出的冰冷虚弱感让握撬棍的指尖发麻。隧道墙壁在眼前晃动,隔了层水波。
饿。
不再是空腹感,而是带齿的啃噬,从胃壁蔓延到神经末梢。耳鸣尖锐,远处同事的说话声模糊成嗡嗡杂音。
好饿。
思维陷入泥沼。王队长令人作呕的脸晃过视野,却激不起丝毫愤怒——连维持清醒的能量都快没了。所有本能被压缩成原始指令:
寻找食物……
墙上蠕动的变异藤壶,腥咸的像大海一样的气味在扭曲的感知里竟然散发出烤肉般的香味。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又瞬间被口干舌燥吞没。
手心的痛感遥远模糊。饥饿感太庞大,淹没了其他所有感官。
她甚至出现幻觉,看见了大海,海里有烤鱼飞了上来。
林幺强忍住自己往下继续看的冲动,把视线转移回到了墙面,然后看见墙面上吸着压缩营养膏。
没忍住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只抠到冰冷水泥上的藤壶残渣,灼痛让她猛地清醒。不行……必须进食。再不吃要饿死了。
……
十五分钟后所有人在墙顶集合,脚步虚浮的林幺面色如常地面对王队的怒火。
“你——想害死大家吗!”王队双目圆睁怒吼。
林幺45度角望天——实则饥饿已剥夺她的思考能力,声音入耳即出。
“林!幺!”王队长见她竟敢走神,怒火中烧,“解释!为什么私藏变异体!”其余的队员有的缩着脖子,有的眼睛忍不住地朝这里看。林幺仿佛有所思考一般转移视线,微微低头看着肥硕的还在扭动的几个酸液藤壶。唾液腺不断分泌液体,脑海中的巨大的海风一样的嗡鸣逐渐将林幺吞没。
还能为什么,吃啊。虽然没有经验的人处理起来有中毒风险,但对于林幺这种老吃家来说已经不是问题。在庇护所两个月吃的清汤寡水的,倒有些让她怀念在无人区猎杀动物型灾变的日子了。尤其这种没什么威胁的小海鲜,烤着吃老了,若是煮汤......对了……煮汤,林幺点脑海里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那对母子的模样。
林幺思考了片刻,差点把无人区里的经验脱口而出。当然,那是万万不可以的,万一因为这个被举报,那可就幽默了。
沉默片刻后,林幺:“报告长官,我认为这是食物。”
王队长眼角抽搐,咆哮震天:“我不同意!”
“纪律扣5分!工资减半!”他一脚将藤壶全踢下墙,坚硬的外壳发出清脆的与墙壁磕碰的声音。林幺目光跟着藤壶一块被踹到墙角下,嘴里不舍地分泌唾液。
全场哄笑,清洁工们窃窃私语。林幺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这些避难所居民蠢得不得了。
写这一章的时候我连续三天每天只吃一顿,别林幺了我先饿死
以后人多了我就更新点无人区林幺生存日记,来点老吃家的震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饥饿 殖民船和藤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