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就是午饭时间。G区18号清洁队的休息点里鸦雀无声,气氛诡异般的沉默。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幺身上,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端走了五份盒饭。
起初是几声压抑的嗤笑。但当林幺坐下,以一种高效而机械的速度开始进食时,笑声消失了。她不是在享受食物,而是在执行一项生存任务。众人看着她风卷残云般吃完三份,又打开了第四份,脸上只剩下震惊和一丝莫名的畏惧。
没见过世面,林幺心想到。
不过这待遇也不错,林幺看着丰盛的午餐——雪白的大米饭和两颗油润的青菜,应该是对他们从事高危工作的微薄补偿。这让她想起D区慈悲食堂吃了快一个月的,那些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和梆硬的馒头。危险与回报,在这里形成了一种扭曲的公平。
王队拿着一个老旧的通讯器,嗯啊地应着,
“你说什么?”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全部给我抓紧吃,别废话了,今天要早点收工。”
他挂断通讯,看着饭桌上其乐融融、互相打听家长里短的老队员们,又瞥了一眼独自坐在角落、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林幺。他抬头看了看天,灰色的乌云正从远处压过来,心里莫名有些发沉。
下午的工作,林幺依旧保持着惊人的效率和近乎完美的成果。傍晚结算时,她清理的区域面积最大,按规矩应得十八枚金币。但王队冷冷地告知她,因“违反纪律”,工资减半。
林幺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只是默默看着工牌上更新的数字。天空中的乌云更密了,但雨还未落下。
队伍列队返回F区时,细雨终于飘下。王队暗道不妙,催促大家加快脚步。然而,F区那厚重的大门竟被堵住了,从不远处能看见,先下班的另一支清洁队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王队眯起眼睛张望,心里咯噔一下。
只见大门前方,一只巨大的生物悬浮在半空。它的主体是一个苍白如尸肉的伞状体,直径接近三米,伞缘布满令人作呕的褶皱,伞下发达的纵肌清晰可见。
六条黑红色、如船桨般宽扁的触手呈V字形展开,每条都超过十米长,像巨大的鞭子在空中缓缓扭动、探寻。触手基部宽厚,末端尖锐,灵活得如同独立活物。
浮空水母。
王队强自镇定,再次拿出通讯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挥中心,G-F-6交界门请求支援!发现C级浮空水母一只!重复,G-F-6交界门请求支援!C级浮空水母一只!”
他试图安抚众人:“只有一只!所有人保持安静,千万别动,别引起它注意……”
林幺的眉头却紧紧皱起。她在无人区见过这类东西,它们通常是成群出现,而且多活跃于沿海或者岛屿附近。122号避难所虽然有一侧和沿海有些关系,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已经不能算是沿海地区了。如此深入内陆出现水母,极不寻常。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个慌不择路的清洁工被一条触手精准卷住。那触手如同有生命的绳索,迅速将他裹成一个恐怖的肉茧,然后慢慢地升空,两条腿疯狂地扭动挣扎,他的手也在不断地拍打着触手,头部被巨大的水母紧紧包裹着。他惊恐的呼救声很快被触手进一步收紧生生闷了回去,变成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几秒后,触手松开,无头的尸体摔落在地,同时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鲜血混着雨水蔓延开来。
恐慌像瘟疫般炸开。有人尖叫奔逃,有人瘫软在地。
“闭嘴!都别动!”王队掏出一把信号枪,对天鸣响,试图用更大的恐惧压制混乱,“谁再跑,老子先崩了他!”
然而,为时已晚。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苍白伞状体穿透雨幕,无声地降下。竟然足足有十几只!雨水让它们苍白的伞状体显得更加润泽,触手的动作也越发灵敏。
这下完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十几只浮空水母的?如果是两三只,那还算正常。但是同时这么多……王队想不明白,他们在这里工作有不少时间了,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阵仗。一想到最近其他分区接二连三的遭遇,冷汗直流。
王队对着通讯器嘶吼,得到的回复却是绝望的:“支援?所有能调动的都去西区了!那边出现了A级灾祸体!你们自求多福吧”
与此同时,不断有人被触手卷走,而绝望的哭喊和徒劳的反抗只会吸引更多猎食者。
就在王队几乎要放弃时,林幺动了。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慌乱,而是迅速回忆起这种水母的特性:没有视觉,依靠感知恐惧和强烈的情绪波动来锁定猎物。
“不想死的,就给我冷静下来!”她低喝一声,抄起撬棍,主动冲向一只最近的水母。
奇怪的是,那些原本在追逐其他人的水母,一注意到林幺,竟纷纷放弃了眼前的目标,触手齐齐转向她,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吸引着它们。
一条深红色的触手带着恶风抽来,林幺侧身惊险躲过,撬棍却被震飞。她眼角瞥见墙角的几把特别长的钢制的清理用铁铲。
“王队!抄家伙!”她大喊,声音在雨幕中清晰无比,“我吸引它下来,你们照着头打!”
王队瞬间反应过来,抓起一把铁铲,吼道:“还能动的!跟老子结阵!听她指挥!”
“左边那个矮个,闪开!”
“右边几个,原地蹲下!”
林幺简洁精准的指令在混乱中响起,像黑暗中亮起的灯塔。
她利用自己似乎对水母有特殊吸引力的特点,不断移动,为王队和其他鼓起勇气的队员创造攻击机会。在一次闪避中,她甚至徒手抓住了一条试图缠绕她的触手末端!
“嗤——”一股强烈的灼痛从掌心传来,被腐蚀到的皮肤发出了嗤嗤的声音。同时,一股有些焦糊的蛋白质变性的味道飘了上来,但她死死咬牙抓住,为身旁的王队争取了宝贵的半秒钟。
“给老子死!”王队怒吼着,雨水模糊着他的视线,铁铲带着全身力气狠狠劈在水母脆弱的伞状体中央。
噗嗤!
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液体喷溅而出。第一只水母抽搐着,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下去,然后倒在了泥泞湿滑的干瘪的土地上。
初次的胜利像一剂强心针。士气被点燃了,更多队员加入了战斗。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血腥和灾祸的恶臭。
林幺所在的清洁工小队逐渐变得有条不紊,因为水母群全部追着她跑,所有人按照指令,一步一步地找回了失去的冷静。
战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水母群仿佛突然地接收到了某种无形的指令,迅速升高,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昏暗的雨夜中。
地上,留下了三具庞大的、仍在微微抽搐的水母尸体。那苍白的伞盖和扭曲的触手,无声地诉说着刚才战斗的惨烈。
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口喘着粗气,有人瘫坐在地呆呆望着不远处的无头躯体;有人看到了同伴尸体后,眼珠泛白,开始呕吐不止;还有人突然开始崩溃大哭。稍微冷静一点的人则是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神明保佑……真是神明保佑……”
林幺没有看尸体,而是默默地撕下一节布料,手指微微颤抖,焦糊糜烂的掌心看不出多少血迹。
林幺的脸上的多余的情绪。她评估了一下,大概一个星期伤口就能完全结痂,问题不大。
王队喘着气,把铁铲往地上一扔,慢慢走到林幺面前,神色复杂,掺杂着审视、认可和更深沉的忧虑。“今天……谢了。”他声音低沉,“没你,得折不少人。”
林幺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低头检查着自己被灼伤的手掌,用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草草包扎。
“工资照扣。”王队公事公办地说,“但击杀三只C级灾祸,按例有赏。奖励你C区食堂优惠券五张,额外奖金……二十一金币。”
众人窃窃私语的声音终于变小,目光汇聚在林幺身上,曾经的轻蔑与嘲笑已被震惊、后怕和一丝感激取代。刚刚在门口被堵着的那支小队,死了有八个人。反观林幺所在的,只是有6个人受了轻伤,一个人扭到了脚。
尸体被丢在门口不管,据说是后来有人会处理。
清洁工的队伍带着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沉默地走入F区。一过大门,雨水奇迹般地消失了,地面干燥,与门外那个湿冷恐怖的世界判若两地。
回E区结算工资的路和上午不是同一条,需要穿过一片广阔的麦田。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给麦田镀上了暗金色。麦穗沉甸甸地垂下,在无风的空气中仿佛凝固的寂静。林幺看着可以称得上一望无际的丰饶景象,心中升起一种不真实的安定感。在大灾变的时代背景下,这一切有些美好的过于虚幻了。
她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的末尾。她想起在68号避难所看见的场景,也有类似的庄稼,那边靠着两条大河,或者说江,种的是水稻,但是没这儿整齐,也没如此的壮观。
“哎哟,王队,憋不住了,还要多久,有厕所吗这里?”一个新来的年轻清洁工捂着肚子,一脸焦急。旁边几个也面露难色。“是啊是啊,我也有点不行了”
“哎呦喂,还厕所呢”“什么张嘴王队闭嘴王队,王队又不是你老妈子哈哈哈哈”
“就地解决呗,肥水不流外人田!”老队员们哄笑起来。队伍随即在麦田的中央停下。
王队慢慢落在队伍末尾,与林幺并肩而行。他身材高大,几乎与林幺平视。
他停下脚步,背着手,望向那片金灿灿的,但因为天色渐晚,有些灰扑扑的麦田,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你这个人,不信那套。”他挑了挑眉毛,眼神往天空晃动,意指神明。
林幺看向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我告诉你,”王队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我们脚下这块地,能长出这玩意儿,全靠那位啊。没有祂,这里早就和外面一样,毛都不长了。”
他随手拽下一根麦穗,颜色和其他的略微不同,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你看这一株,长得太好,招虫子。”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幺:“你的确很有本事。”
“但太出格,就不好了。”
就在这时,麦田深处传来一声尖叫:“啊!什么东西咬我!”
“救命啊,王队,什么东西在咬我啊啊——”
随即,队伍里终于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带着些许恶意的哄笑,冲淡了刚才严肃的气氛。
继续前行前,王队看了眼林幺手上渗血的简陋包扎,沉默了一下,飞快地将一个揉得发皱的纸团塞进她手里。
“回去再打开,别让人看见。”他低声说完,便快步走向队伍前面。
林幺把纸团往工装裤口袋一塞,很快也跟上了队伍。
……
领完工资回到E区宿舍,林幺正准备打开纸条,却发现原本空着的床铺来了新人。其他的床位上要么空着,要么传来稳定的呼噜声。
新舍友是个看起来温和干净的年轻女子,个子比林幺矮不少。她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床上放着几束晒干的草药。她闻到林幺手上伤口传来的焦糊味和灾祸的腥气,立刻关切地望过来。
“诶, 你的手……怎么了?”身材矮小的女子走近,一眼就看出那包扎粗糙得可怕,“你这样不行的,伤口这么深,然后又这么搞。很容易感染溃烂。你消毒了吗?”
“我帮你处理一下吧,”女子说道,似乎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补充,指了指自己的袖章何标识“我是周娥,今天刚从C区搬来的卫生员。”
林幺本能地把手往后缩了缩,语气冷淡:“不用。”
周娥却抬起头,眼神异常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善意。林幺会习惯性地审视着所有人的眼睛,但周娥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这种纯粹的温度。
为什么一来到122号避难所,这种熟悉的感觉或者说既视感就越来越强呢?
林幺记忆的碎片闪过——五年前从崩塌的避难所逃出时的混乱,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之人……还有,无人区里,那个曾经和她同行,下场不明的女人,也曾有过这样温暖的眼神。也不像。似乎有更久远的记忆指向了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但却像是被一把锁关住了一样,怎么看也看不到。
周娥拿起自己的草药,微笑着说:“没事的,免费的。我刚好需要一个人试试我新采的草药效果如何。”
看着她真诚的目光,林幺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伸出了手。
周娥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仔细清理伤口,敷上捣碎的草药,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一股清凉感瞬间驱散了之前的灼痛,效果出奇的好。
在这个过程中,林幺眼睛瞥到周娥床铺上放着一本《晋升考核习题集C- B-卫生部》。她想起之前在D区刷马桶时听到的八卦,以及今天午餐时听到的闲聊,似乎都指向这个能改变命运的考试。
“好了!”周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点了点头。
林幺看着被妥善包扎好的手掌,那股久违的、不带任何目的的暖意让她沉默了一下,最终轻声说道:
“……谢谢。”
我也想和周娥贴贴,美女呢美女在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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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水母 麦田和新舍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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