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幕:雨夜

黑夜憋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

许戊陷在柔软的床里干瞪眼。

他应该死了。

他举起双手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看,还是那双手,握枪的老茧与刀疤附在上面。

双手握向看不见的脸,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胡子拉碴,眉毛是粗壮的,眼睛是狭长的,眼下有一块痣般的硬块顶着那块皮,都是他的。

他本应死在追查辞职前最后一桩军火走私案。

叛徒在他咽气前给他补了一枪。

有病吧,老天爷。

他感到郁闷,这种郁热不仅是因为心烦导致的。而是这里实在太热了。

那不是东南亚毒辣的太阳直晒着人的愁苦,而是这狭窄的房焖得人想要褪去所有衣物,嚎叫着冲进早该来的那场热雨中。

重生了?

不对!

他手指僵直,紧紧抓着一个从他掌心长出来的牛皮本,封皮是三个大字:【周知训】。他手指握得发白,这东西没有爆炸,也没有突然袭击他。

他身体能动了,这是第一反应。

痛,漫入脊髓的痛,这是随之而来的。

他屏住呼吸翻开了那本子,那本子有十足的使用痕迹,却又整洁的如无人翻过。

第一页黄纸黑字地写着:

演员的自我修养:

1、不加入它们,就不要被发现你不是它们。

2、原作情节,无法改变。

3、你是读者。

4、今夜,你会被杀。被它们认定的周知训即可存在。

5.、大幕落下,请立刻离开。

读者。剧本的读者,书的读者。

周知训……是要他做“周知训”来演这个“原作”,不能被发现?

可是他依旧是他那副身体,那副嘴脸,“周知训”也长成这样了?

......老天爷你有病吧?!

好不容易能给许唯均的死一个交代,埋在一块了,又来这儿了。

来这儿了还能躺一躺,可怎么又要死了?

他蹑手蹑脚下床,将那雕花木门开了个小口子。向下俯瞰,眼前这一切都有种上了岁数的疲惫感。昏暗狭长的走廊,一个个排开的黄木楼梯栏杆。

欧式沙发扶手旁侧那人在半明半暗之间看报。外面的天还在滚着闷雷的响。

“老爷...”有个冷冰冰的声音窃窃私语。

他听到有两个男人在交谈,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听力挺好的。

那声音又突然炸在自己脑袋里一样,“....行了。知训的狗刚才走过去,就给电死了!可不危急么?去告诉大少爷、二少爷,今晚就不要出门了。行了,下去吧!”那道更加苍老的声音急促地结束了。

知训,周知训。

大少爷、二少爷?

封建糟粕!

念头一起,他的腿一软,几乎快要站不住了。

走廊尽头传来轻微的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有人来了。

那人应该不重,脚步虚虚地拖在一起,好像特意是告诉别人,他来了。

许戊连忙轻声关门,侧身倚靠在门后,再次陷入一片黑暗里。

这就来杀他了?

他浑身酸胀,头快要爆裂开来。他的脊椎好像被人灌了水泥进去,沉甸甸地压弯了。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起那句网络用语:

落地成盒。

“大哥!你睡下了吗?”外面突然响起的却是一道少年怯怯的声音,说来也怪,这门板开关时都觉得无比厚重,如今却被一道轻薄的声音穿透。

“大哥?”那敲门声再次响了几声,见没有人开,就停下了,外面的世界归于寂静,那少年似乎是踩着那双拖鞋离开了。

大哥。周知训是大哥。来人就是弟弟。

许戊脑子里灌满了那条【获得它们的认可】,他在门后屏息,攥着这空档屋子里唯一一根崭新的棒球棍抵在门上。

少年会选择热爱棒球,可他少年时热爱棒球的理由却是,这棍子能托运隐藏,能一下就击中人的脑袋,能把任何自己不想看的东西抡飞。

他打算先把门口这个男的抡飞。

就是不知道封建豪华版家庭的哥会不会无缘无故揍弟一顿?

“大哥,你没事吧,怎么不作声?”毫无征兆地,那年轻的声音猛然再次响起,这人清了清嗓子。“哥哥,我向你道歉,上午说得那些话,的确是过分了些...”门口那青年不依不饶。

许戊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心脏有点微颤。

紧跟着,他发现那怎么也甩不掉的牛皮本,被一点一点缝合回了自己的手掌。上面出现了碳焦的划痕:钥匙。

……

“大哥,你没事吧,怎么不作声?”那年轻的声音兀自再次响起,这人清了清嗓子,语调变得有些十足讨好,“哥哥,我向你道歉,上午说得那些话,的确是过分了些……”

许戊被他多变的语气腻得快窒息了。

那人见没有回应,他就像能窥到周知训隐于黑暗中一样。“周知训?我进来了。”一声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哒”声,清晰地穿透门板,却没有再转动它的意思。

他好像在等什么。

他等待许戊的出现,许戊等待他的破门而入,给他一闷棍。

把他先对折,再拷问。

等了半天也等不来,他知道门口那人不会轻易走了。他便假装睡眼惺忪的样子把门拉开了一个小缝。

“没规矩。”许戊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身后是频频爆发的闪电。那个扬言要开锁的人,就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就剩了一道目光,明晃晃地从下到上爬遍了他全身。

那双藏在暗中的眼睛在一瞬间就把他剥开,用舌尖细细地舔。

许戊心尖发寒,喉咙发涩。

他知道他生来就是要与这种眼神打交道的。

许唯均教会他,这种眼神不是打量,是一种确认,是对于合格对手的确认。

“大哥。”借着壁灯昏黄的光,他向前进了一步。许戊勉强看清了眼前的青年。

浓稠的一双眼。笑是生挤出来的,像挂在门口垂吊的老腊肠。

许戊面对着那双眼睛有了片刻的失神。

这是弟弟。冲弟弟。

“冲弟弟”他嘴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句话。

“大哥,”青年先是一顿,继而恍然一笑,那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你生我气了。”

生气?

我该生气了?

许戊被喊得定了神。

他是怎么知道这是“冲弟弟”的?

他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边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钥匙滑进裤兜,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父亲嘱咐我们今晚不要随意走动,公馆门口那根电线还没修好。”他轻轻地说着,语气温和。他像是在对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轻声细语地描绘世界最美好的图景。

许戊看着他,没说话。

“海伯刚刚讲,路易路过那根电线的时候被电死了。”他眼睛就那样张着,一眨不眨。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他想要看清楚许戊听到这个噩耗的表情,便把头微微靠近。

许戊在他身上听不到人活着时候鼻孔轻微喷气的声音,也没看到他胸膛本应有的连绵起伏。

许戊将视线钉在青年脸上,他猜路易就是那条跑进雨里赴死的那条狗。

还用你说,早就知道了。刚才就偷听到了。

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念头一起,他就像被一桶凉水泼了,后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青年脸上那点虚虚的挂念似乎黏不住了,许戊像是根木头一样,杵在门口。他看着许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躁郁。

许戊看到了。

“好哥哥,哥哥,说句话。”他将手在许戊面前虚虚地摆了摆,语气里带着一种湿答答的催促。

半晌,他彻底没了耐心,脸上天真褪去,语气陡然转冷,带着讥讽:“周知训,你聋了还是哑了?叫你一声大哥真以为自己多能耐,不过是只米缸里偷吃的老鼠。若不是母亲非要叫我来……”

许戊拿着棒球棍的手小幅度的摆动,他肩膀收了力,这一棍子下去,能敲碎眼前这人的肩胛骨。

就在发力的前一瞬,他手腕却下意识的沉了下去。

他没有力气。

【你病了】

这句话如耳话呢喃,弥漫在他脑子里。

他不仅要做一个面子上的病人,更要做一个内在的病人。

眼前这人身后不再是漫长的装饰楼梯杆,而是一面黑黢黢的大墙。那墙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照片,什么人都在其中。他眼睛漫游到了其中一幅相框里,那是个巨大的男人,他长着一张素气的脸,带着现代的黑框眼镜,一切都是稀疏平凡的一个人。

唯一的不同便是那男人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冲儿!我就是大哥啊!回头是岸!”那身影巨大,声音却小心翼翼地,如夏日蝉鸣。

既然无法一击必中重要目标的命,就要图取他们的心。

他的手堪堪停住了,泄了点气。

这是许唯均教他的。想起许唯均,就会泄点气。

“弟弟。”他的嘴像是被缝上了,他只能让字一个一个往外蹦。

“哥哥。”那人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盯着他,就像看一条虫。

“好弟弟。”他用不成性的语调模仿那青年,他果然愣住了。

生路便在此刻。

“...管好你自己。还有——”许戊从牙缝里掰出一句话。

他目光向下扫,剐过对方裤袋,“下次再拿钥匙开我门,我就把你那只手,拧下来塞进配电箱里,让你看个够。”

话音未落,在对方因这突如其来的狠戾而瞳孔微缩的瞬间,许戊动了,他忍住那股快要掀翻他的剧痛,探手如电,钳住周冲欲收回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灵巧地探入其侧袋,指尖触到那片金属冰凉。

一场抢劫。

青年却在他拿钥匙时用手捏了捏他的虎口。

反身,落锁!

“睡觉!”他隔着门板,闷闷地补充,“大半夜的别瞎溜达!”

门外陷入一片死寂。

几秒后,青年似乎才反应过来被拒之门外。他轻轻将手搭在冰凉的门板上,没有出声,却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个轻不可闻的低笑。

“咚——”,“咚——”,“咚——”

他手指有节奏地轻敲木门,那根弯曲的手指穿过木板,抚摸着许戊的后背。

“周知训,”他隔着门,一字一顿,他呢喃着,“周知训,你又来做我的哥哥了。”

拖鞋触碰油木地板的声音渐渐远去,他走了。

没死。

房内,许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直到此时,冷汗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他的后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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