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还是觉得不对。”
尹陆不紧不慢地嘬了口茶,似是对面前的年轻人发出质疑这件事毫不意外,毕竟他这位今年才升到大三的便宜学生,可不是第一次提出此类言论。
见导师没说话,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朝他一看,晏景医便像收到信号般,继续道∶
“关于您上回给我布置的∶‘性被害人存在一定过错’这一课题。
我明白相关研究想表达的意思,是被害人在除去偶然因素的情况下,因自身存在的一定‘过错’,所以推动导致自己最终被犯罪人选择为侵害对象。也知道‘过错’与被侵害这二者之间关系并不绝对。
但我认为,用‘过错’这个词来总结受害人的相关因素,依旧是错误的,尽管那是作为犯罪原因的补充因素而存在。”
尹陆对此见惯不惯,调整了下坐姿后,又招呼对面的晏景医别光站着、坐下慢慢聊,随即他在旁边柜子上,又抽出盒用铁皮装着的老式饼干∶
“不急,和之前一样,你就放松点儿,和念秧儿一样聊,咱们边吃边说!嘿呦,就你这快和瘦猴没差的样儿,我都怕你说到一半,就抛下我见马克思去咯!”
晏景医∶“……”
晏景医对导师这种夸张描述及调侃见惯不惯,闻言也只是听话地拾起块饼干,咬了口后便急不可耐地开口∶
“老师,这回的回答,有什么要求?”
自从他升到大三,与尹陆的会面,便变成了两周出一个主题的形式,内容为前一周出题,后一周答题,且每次都会突然提出要求,次次要求不一。
头几次,晏景医还会被这一出打得措不及防,如今习了惯,直接就从他被问,变成了他追着问。
至于要求具体是什么,也只有当堂得知了。
也许是尹陆提前想好,又也许是对方临场发挥,总之,全凭导师本人当天的心意行事。
尹陆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又带笑让晏景医继续吃,一直到一块饼干被对方三两下吞完,他才乐呵出声∶
“唉~这才对嘛。
这次的要求…啧,也不难。”
此话一出,晏景医便感到额头青筋一跳——
尹陆的“不难”,向来不是本意。
下一刻,那人便再次开口∶
“你把主题呢,和犯罪学四大基本内容、性犯罪的几大预防对策,以及迪尔凯姆的犯罪作用论,这三块东西联系起来讲。
老规矩,核心和主题要明确,回答就依照你的习惯来,咱不搞那些个套路格式!”
……似乎还…好?
晏景医不自觉松口气,暗道。
这比起先前那些乍一看八竿子打不着的板块来看,好像确实还好,起码不至于被对方罚、滚去做总结几个知识点的资料,再进行讲解。
想到这,他顿感安心,接着又被尹陆硬塞了几块饼干、艰难咽下后,便开始了他的答题。
“犯罪学研究的四大最基本内容,分别是犯罪本质、犯罪现象、犯罪原因,及犯罪对策,本次的专题——‘性被害人存在一定过错’则属于性犯罪的犯罪原因之一。
而我的观点,是性被害人存在一定过错这一结论本身,存在着一定过错。
首先,我将根据现今归纳出的四种‘过错类型’,进行相关反驳。”
他翻开教辅书,将圈点、标记好的页面给尹陆递去,随即看也没看书一眼,直接接道∶
“第一种类型,是关于‘被害可猎性’的过错。”
所谓“被害可猎性”,总结起来,便是在犯罪在已经发生的前提下,受害者的过错,在于自己没能提前意识和避免自身弱点、与自身处于不良环境当中,这才被犯罪人作为可猎取的对象。
其解决办法的关键,则是要有身为潜在被害人的自我警示,从而及时脱离潜在被害环境,以此达到预防不测的结果。
“其一,关于‘脱离潜在被害人环境’这点,我认为属于不确定因素。
首先,我们能大概总结的潜在被害人环境,是阴暗、人行量低、缺少监控,最好还是犯罪人熟悉的场合。
而如今,很多居民楼之间的行路便是如此,并且往往是很多人回家的必经之路。因而,即使潜在受害人存在自我警示意识,也无法达成脱离环境的条件,尤其在那个环境还是自己日日经过的情况下。
至于针对打电话求助、尽量靠近司法机关等办法……
并不是所有受害人都有这种条件。单拿我家乡湖西举例,一村一派出所的配置少见,几村一所才是常态。
至于可携带电子设备,就算在城里也不是人人具备,尤其受害人群体中,还有一部分年龄分布在十八岁以下,这类群体更不必说。
以上两个条件在同时存在的情况下,更说明了光有意识并不够,而这也并不是她们的过错。”
他短暂停顿后,便将话头变去∶
“其二,受害人并没有主观过错。
从受害人角度看,自己只是好端端走在路上、在进行合法且正常的行为时遇害,就算是受害人在不知情情况下,主动走入犯罪人容易犯案的环境范围圈内,那也不该将犯罪因素中的一部分过错,归结到受害人身上。
受害人只是正常走在路上,而被害可猎性所谓‘过错’,仅仅是没意识到自己走入了潜在犯罪环境、并且没有及时退出。
可是,如果犯罪人不存在在那,那么受害人去的地方,也仅仅是个普通的必经之路,并不会被冠上‘潜在被害环境’一说。
综上,有关被害可猎性的过错,不该由受害人承担。”
一句“综上所述”后,晏景医刻意停顿,抬眼去看尹陆的反应。
后者依旧是那副兴味盎然、毫无愠色的模样,然而同样的话,要是他换成对着专业课导师宋致远说,那对方怕是立刻又要以“轻易质疑学术”为由,当场拍案而起了。
“嗯?没讲完就卡住了?咋嘛,我这饼干卡嗓子眼儿啦?”
见学生盯着他,似有愣神,尹陆不问也能猜着对方的顾忌,又打着玩笑话将晏景医的注意拉回。
晏景医下意识道声歉,立即反应到这一下便是他自己打断了话题,吓得慌忙垂眸,赶紧接下一句∶
“而后是关于第二种类型……”
观察到尹陆没有打断、貌似并不打算因他方才那点低级错误,就直接取消本周的答题资格,晏景医心中暗道声“还好”,随即赶紧正色,继续道∶
“第二种类型,是被害诱发性的过错。”
这一类型的过错,是说明被害人存在诱惑与刺激等行为,这才导致她们极易诱发心存不轨者的□□冲动。
而这类被害人中占较大比例的卖/□□及“三陪女”,她们的诱发性,则是源于自身习惯性神态举止等。
对于这一类型,是晏景医在准备论题期间最纠结与困难的一点。
倒不在于对错问题,而在于视角问题。
晏景医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首先,所谓的‘诱发性’,更多的是对犯罪人而言的诱发性,也就是在犯罪人眼中,被害人的行为,属于‘诱发性/行为’,而这本身就是一大问题。
问题出在犯罪人,而非被害人。
我收集了近几年有关性犯罪的新闻报道,其中,不乏有许多案例的被害人,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衣着打扮,甚至全身露出的肌肤只有脸、脖子和手,包括神态也都是平常神态,可她们还是遇害了。
而在案发后,犯罪人对被害人的描述,如我们所见。”
晏景医双手递去几张照片,上面无不是被打码的犯罪人在称,都是被害人勾引在先,这才导致自己误入歧途。
“这些可以证明,无论案发当时情况如何,在事发后,犯罪人都可凭借自己的一面之词,将过错与注意推到被害人身上。
而犯罪人的话,存在众多主观意识,其中就包括了,什么才叫‘诱惑’,因而‘被害诱发性’放在被害人这一单独个体上,并不成立。
况且……”
他略一停顿,思虑下还是决定补充下文∶
“即使被害人穿衣清凉,那也是被害人的合法权利与自由,一没有干扰社会秩序,二没违反道德法律。这不是过错。”
说罢,他又假装扶了把眼镜,趁这间隙赶紧瞄了眼导师,没瞧见对面面上有任何不满后,便重新直起身子,换口气继续∶
“针对较大比例受害群体这点…提到这一群体,群众第一注意会放在她们的职业上,包括犯罪人在被捕后,也会下意识因她们的职业来反驳自己受到的惩处、认为她们本就是干以身求利的事的,那就并不算犯罪。
但是,就算是妓……”
他嘴上一卡,许是觉得这称呼太过直白、不大尊重人,便立马自然地转口∶
“就算是进行特殊交易的非法职业者,那也是公民,同样享有合法权益,尤其是有说‘不’的权利。
职业并不能作为犯罪人犯罪的挡箭牌,强/奸就是过错本身,而嫖/娼则是错上加错。
同时,既然提到受害群体的‘习惯性/行为’,就说明被害人经常做同类行为,那么,为什么别人并未因此对受害人进行犯罪侵害,只有犯罪人如此?
这应当是犯罪人该反思的问题,而不该是被害人。”
在学术导向与角度明确的情况下,既要保证知识点与问题关键,又要保持己见,再将学术本身与个人观点相融合,这并不是易事,一不小心便会用力过猛且收不回来。
好在目前看下来,导师的情绪良好,发挥暂且也算稳定。
晏景医定下心神,将余下两种类型都依次讲解完后,轻咳一声,将导师的注意引向最后的重点——
“一定过错论作为犯罪原因的一部分,其主要目的,便是照此来总结出针对性的措施,也就是基本内容的最后一大内容∶预防对策。
我明白总结这一原因的目的,是为了加强个体预防性/侵害的能力,通过教育,来提高受害人和潜在受害人的自我警示能力。
我没有否认通过教育受害人,从而起到预防作用的本身,但我觉得,过多强调受害人的过错是不对的。
我理解,比起教育及改变犯罪和潜在犯罪人,教育及改变被害和潜在被害人会容易很多,并且也能一定程度上减少案发可能。
可说到底,我们要维护的,是受害人本身。这包括了要维护她们的合法使用权利与合法自由,而她们遇害前做的,也往往只是这些。
因而将‘过错’一词作为总结,我认为不妥。
加强自保意识是好事,但不能让她们遇害后,身边人、甚至包括她们自己,会在一定程度上觉得是自己的过错。
这是在损害被害人的自身合法权益。”
况且,如果公民的正常行为都无法保证,那这预防起到的作用,于民众而言,未免也太过无用。
这一句,出于主观想法过多,晏景医并未说出口,只是在一时缓口气后,便将导师要求中的最后一点拉出,以此收尾∶
“迪尔凯姆的犯罪作用论认为,因为犯罪不断挑战法律,法律才得以不断完善。
我对此一直想有句补充,那就是,法律的完善,是为了人民。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否认教育本身,我只是不认可‘过错’这一说法,我们可以警示民众可以提高自身意识,但不能将她们的合理行为称为‘过错’,这对被害人不公平,甚至会成为被害人限制自身合法行为举止的枷锁。
以上,我的回答完毕,谢谢老师。”
良久静默,只有新烧开的水壶发出尖锐声响。
晏景医没急着催促导师说话,也没看对方,只是默默低头,盯着尹陆那仿若手欠般、一直在他书角上卷来卷去的手指。
半晌过后,对面座椅底下的滑轮发出“咕噜”声,晏景医微微抬眸,瞧见尹陆正用脚划拉着椅子,伸手把水壶拿开,而后又倒退着滑回来,给桌上的空杯倒上水。
先前便已被水泡发的茶叶再次绽开,下一刻,尹陆的声音传来∶
“小晏呐,就是说呢,你有没有发现,每一次论题,你都会下意识代入被害人视角?
先共情,再脱离,最后客观表述,这是几次答题下来,你给我的最直观感受。”
……似乎是有这回事。
晏景医张了张嘴,发现这无法反驳,好像也无需反驳,便只是点头“嗯”了声,又问∶
“老师,这会有什么问题吗?”
尹陆吹着茶摆摆手,噘嘴吸了口后才出声回应∶
“放宽松,没在怪你!
感性和同理心是正常事儿,在很多方面也是好事儿,但它们也可能会成为拖你后腿的弱点。
好就好在,你这人又能脱离主观,再用客观理智去看待全貌,这我是不担心的。
而且呢…”
他声音放轻∶
“这还说明你立场站对咯!有些人屁股都是歪的,那就更别想着能从他们嘴里,听出些除屁外的正经话来!”
晏景医∶“……啊。”
晏景医愣愣眨了两下眼,注意到他的老师终于放过了那本卷边儿的书,转而用食指指节,轻轻敲了两下书桌。
尹陆谨慎问道∶
“你这些话,除我外,没和别的人讲过吧?”
见晏景医摇头,他才松下心解释∶
“那就成!我就怕某些坏嘎嘎儿的臭杂拌子来找你茬!现在说话自由度广咯,哪来的狗儿都能路过撒泡尿,就算不影响你,也能恶心你!”
晏景医又是一阵短暂失语,而后扯起嘴角笑了下∶
“我不喜欢说,但我喜欢听。虽然有些观点我个人不一定赞同,但还是挺有意思的,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反面教材的素材,或是研究对象。
况且…学术类的事物本就角度多样,光捡自己想听的,反而失了研究本身的意义。”
尹陆瘪嘴挑眉,似是颇为认同地缓慢点了两下头∶
“也是,百家争鸣嘛……多听听也好,顺便把一些不值得深交的坏嘎嘎儿踹出你的社交圈,挺好。”
见晏景医又是郑重一点头,尹陆没忍住,招手示意晏景医低头,接着毫不犹豫便是一击“板栗”敲下∶
“我这意思是让你平常也多点正常社交!没事也捯饬捯饬自己!挺帅一大小伙儿,成天留个能把眉毛眼睛遮住的头发做什么?等着有人路过帮你掀,然后引发一段旷世眷恋啊?”
晏景医∶“……”
晏景医不自在地伸手捏了捏自己被对方弹得翘起的一缕发丝,心虚地轻轻应了声“还好吧…”
比起高中,他当真觉得已经很好了,起码后面那撮头发剪没了啊。
“算了,不聊这茬了,聊得我闹心!”
那位谈学生学术心平气和、聊学生日常社交问题却倍感糟心的导师同志啧啧摇头。
不知为何,他忽而又抬头看向晏景医,就这么安静看了几秒,他便收回眼,不明意味地长叹一口气∶
“说实话,你的思路和思想,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故人。
她是位很优秀的社会学教授,要是她还在,我肯定要把你引荐过去。可惜了……”
尹陆又是一声叹息,而晏景医则听得心头一颤。
一个大胆的猜测从他心中冒出,却也只得强忍激越,深缓了口气,才打定主意试探∶
“…老师,那位前辈,她…叫什么?我之前收集过很多篇专业学说,好奇会不会…刚好有她的。”
他这番话说得流畅,尹陆应当是没起多少注意,只是低头在自己内侧口袋里摸了摸,最后掏出个口袋,从中掏出了张彩色老照片放到桌上。
照片上是多人合影,晏景医一眼数去,共有足足九人。
尹陆则分别用手指划过介绍∶
“旁边这俩是我和老宋,然后这个眼睛跟鹰一样精力精气儿的,是杜康,我之前和你提过的,东都市局那个大牛人,你记着点。
再边上点儿的姓冯,冯卫军,也是东都的,”
指到这个时,他刻意放小了音量∶
“他是东都特勤大队的,干禁毒工作的,瞧见了千万别乱传,懂不啦?”
晏景医万分理解地疯狂点头,这一行为让尹陆十分满意,他又比划了个“封嘴”的手势,而后继续介绍∶
“这个盘头发的女人也姓宋,但和你导师老宋没得关系哈,这个叫宋许,湖西那边少有的人才,解剖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然后,坐在最中心的,就是我说的那位故人——
湖西大学社会学教授,晏秦淮。”
他指着的女人端姿坐在靠座上,内穿白衬衣,外搭一件酒红色垫肩西装外套,烫着时髦的羊毛卷,顺着一边肩上垂下,耳上还坠着对翡翠,无论是穿搭还是本就出众的脸,都能在一瞬间拉去他人的目光。
相片多少得有个十年的历史,该褪色的褪色,该泛黄的泛黄,可唯有照片中的晏秦淮却像是依然熠熠生辉、丝毫不受时间影响。
猜测得到认证,晏景医心口狂震,强忍住伸手轻抚相片的冲动,努力压抑情绪地出声问道∶
“她…这位前辈…是位什么样的人…?”
开口时他仍难免发颤,尹陆往他那不觉多看了眼,还是没多问,只是感叹回答他∶
“…她是位天才。”
似是觉得程度不够,他又加重语气∶
“一位不折不扣的天才。”
尹陆细数着晏秦淮年轻时创下的成就,又不自觉忆起往昔岁月∶
“咱们几个好友,平日里工作忙,又不在同个地儿,一年也就那么二三四五回能见着面,忘了是谁提的,哦对,好像是庄司耀。”
他指了指站在晏秦淮左侧的一个看着比较青涩的青年,又顺带点了下右侧那个∶
“这俩是咱们晏姐的学生,左边的叫庄司耀,右边的好像叫什么柳江涛。这俩不算我故友嗷,只算带着涨知识的吉祥物。
要我说,这几个年轻的,也就站在晏姐后面的女学生还算过得去。”
尹陆又转而示意晏景医看了眼,站在晏秦淮身后的年轻女性身上。
那姑娘身姿挺拔、目光坚毅,留着头干脆利落的齐耳短发,刘海被一个一字夹全数别到一边,架着副看着便厚重的粗框镜,可眸中的神采却丝毫没因此被影响。
“这姑娘叫赵小曼,学社会学的,而且学得还很不错,晏姐可喜欢这姑娘了,去哪都想带着……
啊跑偏了哈,怎么继续说刚才的。”
尹陆胡乱扯回话题∶
“当初是左边那个叫庄司耀的,提出之后见面前,每人都要先准备道题目,再在会面后随机抽出一道,几个老朋友一块儿答,题目没明确答案,玩的就是一个随心意!
哎呀…”
尹陆仰头啧啧称赞∶
“晏姐的题,每次都出得新颖,同样的主题还能找出各类不同方向来问,次次都让我们几个自认见识广的家伙眼前一亮。
咱们谁都清楚,那些题她自个早就有答案了,但她也没因为这事直接给我们来个一票否认,甚至观点一多,她反而聊得会更欢。
简直就是…唉,我遇到过的前所未有的天才。”
许是想到些什么,他音量坠崖式下降,就连语气也沉重不少。
晏景医没吭声,他自是明白对方在遗憾与惋惜些什么,这点,如今没人比他更清楚。
而今晏秦淮还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全靠各种仪器撑着命,何时能醒都还是个不识数,他对未知的煎熬之余,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尹陆的心情。
他实在开不了这口。
好在无需他多言,尹陆自个儿就在原地迅速调整好了心态,见晏景医神色比他还凝重,反而成了安抚人的那个∶
“虽然人已驾鹤,但精神和思想还在的嘛!瞧你这反应,是不是知道自己肯定看到过秦教授的文章?那就对了!你学得很好!我很满意!”
他伸手拍了对方两下肩,顿时让人一个踉跄,差点腰一软撑到桌上,晏景医赶紧避开第三下重击,慌忙阻止道∶
“谢谢老师!我明白!”
喘口气的功夫,他又轻声道∶
“所以…我现在在做的事,和她一样,对吗?”
至少也会是同条路,对吗?
他心中暗暗自问,全然没注意到尹陆朝他投去的复杂目光。
片刻后,又是一声短叹,尹陆没再去拍对方的肩,转而揉了两把对方的头发,声音轻柔∶
“当然是,她会很开心的。”
这一下子并未让晏景医感动,却直接激起他满身鸡皮疙瘩、下意识退后半步——
导师这前所未有的温柔态度,当真把他吓个不轻!
尹陆看着落空的手和满脸抑制不住惊恐的学生,短暂沉默,暗道句“哪有那么夸张”,却也作罢没再追究∶
“你就安心好好学,东都市局那边,我会帮你安排,好歹把你带进去。”
“昂…嗯?!”
晏景医原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反应过来后顿时双眼一亮∶
“你是说…帮我入职东都市局?”
这事他之前无意和尹陆提过一嘴,毕竟尹陆当年也是被东都市局,特聘参加过相应工作的人,对于进入市局肯定有所经验。
但他当时也只是单纯一问,丝毫没有想让对方帮忙引荐的意思,着实没想到会有这展开。
见晏景医面上一瞬间有了喜色,尹陆也笑了∶
“那不然呢?你老师只是老了,又不是没话语权了,帮自己学生进个工作岗位还是够的。
但前提是!”
他话锋一转∶
“只有能力,才能说服一切,如果在毕业前,你没达到我的要求,那就算那边同意了,你也甭想过我这关。
所以,好好学吧。”
这点其实尹陆丝毫不担心,晏景医这学生他好歹带了第三年,对方的刻苦劲自己自是知晓,但出于师生关怀,还是得说那么一两句过过场。
听晏景医一声应下,尹陆又笑笑∶
“行,那就下课!你是不是还有那什么家教要去?去吧去吧,不耽搁你。”
话说到这份上,再客气可就是不识好歹了。
晏景医三两下便收拾好东西,只是刚跨出门,身后又传来尹陆的声音∶
“小晏,不管工作后经历了什么,你都不要随便改变甚至遗忘你的初心。比起荣誉,这种纯粹更可贵。
……她会更高兴看到这点的。”
晏景医脚步一顿——
还是没瞒住。
但他只是应下声,没再回头便向前走去。
房门关上时,尹陆的目光仍紧盯着那方,许久后才收回眼,垂眸暗笑——
怪觉似故人,原是故人子。
这么明显的关系,他却是在第三年才意识到,还真是老了……
他自嘲地摇摇头,一直到屋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将不知何时重新拿在手上的合照放回。
……
晏景医回寝室时,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半,走廊没开公共灯,唯一的亮源,是示意安全出口的绿色灯牌。
他边走,心中边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儿。前面还在心中细数母亲需要的医疗费、奖学金能解决的学费、以及自己之前接受他人帮助时欠下的费用……
钱越数越多,眼看自己尚未毕业就成了“负二代”,他赶紧及时止损,又想到了另一处。
从论事视角到观事立场,从短视到长视,一想到有大批立场不端者混在人群中混淆视听,造成各种不良的思想结果,他本就烦躁的心雪上加霜,最后忍不住对此加以总结——
一帮傻/逼。
他深吸口气,又将气缓缓吐完,压制住情绪后,刚走到寝室门前,正欲开,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往常休息日的这个点,他的舍友应当还在图书馆,但是今天……
他看着门缝透出的混乱阴影,与里头传来的杂乱人声,陷入短暂沉思,在做好心理准备后,便直接开了门。
恰好此时一声喊叫,晏景医偏头躲开一片迎面而来的阴影,伸手就将差点误伤自己的枕头稳稳接住,扫了里头五人一眼,瞬间认准目标,便直接将手中枕头飞去,将人砸了个正着。
被砸的那人嗷嗷直叫,笑嘻着表示自己冤枉,接着便又想朝晏景医扔去另一个小点的抱枕,这次依旧没扔着,那抱枕飞到一半,就被另一名舍友给截了胡。
“这人都到齐了,那咱就不闹了哈,要不然,咱六哥可要刀人了!”
“六哥”说的自然是晏景医,没别的含义,只不过是一个寝室六个人里,就他年龄最小。
……也不知道怎么能巧成这样,整个寝除开他外,全都是同年前三个月生的,于是刚开学就有了这种毫不讲理的划分。
晏景医满脸无奈,截胡抱枕的舍友见状也是毫不客气地揽过他的肩,又顺手挼了把他的脑袋,开口解释起现在的状况∶
“六哥,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咱们寝呢,要宣布两件大——事——!”
晏景医挑眉∶
“416寝枕头大战日?”
“啊,那当——然不是!”
舍友若无其事地甩开手上的抱枕,在晏景医面前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一件大事,一件惊天霹雳惨绝人寰不可置信难以想象的大事!”
他一口气说完形容词后,深吸口气,面色凝重∶
“老五他,有、对、象、了!”
晏景医∶“……?”
就这?
寝室里有对象的又不是只有一个,何必那么兴师动众。
他心上这么想,但面上还是侧头看向坐在床边满面春风的老五∶
“恭喜啊。”
等到老五笑容得意地回应后,他也报以一笑,然后转头满脸麻木∶
“那第二件呢?”
“啊,这个第二件,啊。”
面前的舍友仍旧衣服笑嘻嘻的样,却又刻意矫揉造作地捏了捏嗓开口∶
“第二件要有个流程的,为了流程可行,我们亲爱的六哥,一定不介意先出门再重进一次的~”
又是短暂沉默,且夹杂着淡淡的无语,晏景医低头,一眼瞧见被藏在床底的彩炮筒,浅浅道∶
“…我介意。”
“不你不介意。”
面前身形一挡,晏景医往旁看,一人又一挡、一人又一看、一人又挡、一人又看……
如此反复五次,直到舍友一个后踹,直接把彩炮筒从一床踹到二床,晏景医才无奈妥协,被迫背着满袋资料出了门。
听着里头乒铃乓啷一阵闹腾,晏景医算着时间,确认差不多了便敲响了门。
“咚、咚、咚。”
“我进来了。”
门一打开,两面顿时有巨响炸开,四散的礼花大部分落在晏景医身上,还没等他扫开,整个寝室又响起中气十足的声音∶
“祝贺晏哥今天二十岁大寿!”
晏景医∶“……”
听着紧接而来、自带军歌般架势的生日歌响起,晏景医同时生起了感激与杀心这两大情感。
好在感激之心最终胜过杀心,况且这事儿他们干得还挺有趣,于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欣然接受。
“唉、话说晏哥啥时候找对象啊?”
成本有限,出于节约精神,他们准备的惊喜蛋糕只有四寸,六个人分来分去好歹也能平均分到点。
在晏景医艰难分完后,他们便直接选好位子各坐在下铺床边,边用塑料叉沾起奶油咬,边聊些有的没的。
“不准备找。”
闻言,晏景医淡声道。
这话又激起了对面的舍友∶
“唉、别啊!六哥你看,大学之前,学校和家长不让找,说不准早恋,工作之后,咱们忙得比狗累,根本没心思找,还要挨家里人催婚催生,这样看,也就大学期间最有机会了!不得抓紧点!”
好几人附和同意,见晏景医依旧毫无兴致,方才宣布“重大事件”的哥们儿脑中灵光一闪,便调转话头道∶
“六六啊,你是不是和咱系毕业的白学长,关系很好啊?”
寝室除晏景医外,余下五个都是法学系学生,他们口中姓白、又是法学毕业生,还和晏景医关系好,那也只剩下白戢止这一个答案了。
晏景医面不改色∶
“还好。”
“噢~唉、那你听没听说过他家的事儿?”
晏景医满脸莫名其妙∶
“他们家的事,关我什么事?”
没管他的态度,舍友继续道∶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白学长他亲弟弟,是个同/性/恋!”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混杂了几声“我靠”和“真的假的”,而晏景医仍是满脸冷漠∶
“嗯,所以呢。”
舍友还是毫无察觉地补充∶
“性取向不都是基因决定的么?那你说白学长他会不会……”
晏景医从未对自己的性取向有所刻意隐瞒,两年前舍友偶然间得知他对同性的特殊取向后,虽并未对此有什么反应,但也都心里有数。
在那名舍友意味不明地用眼神示意后,余下几人也秒懂般应和两声。
晏景医深吸口气,强忍性子讲道理∶
“首先,这是在接近造谣,其次,取向问题和关系近,与对另一方产生某种特殊情感,这二者毫无因果关系。
最后,即使有人对我有好感,那也不关我的事。”
他语气生硬,平日温和惯了的双眼中如今也透着点点锐气,显然是真的动了气的。
这下那名舍友终于意识到自个玩笑开过了,赶紧自圆其说了句自己不是那意思,只是气氛仍是僵硬,僵持片刻后,另一个看热闹的舍友也赶紧来打圆场∶
“嗐、现在不想找就不找呗!就咱晏哥这条件,哪还愁人追啊!”
“啊、就、就是啊!”
那人也立马反应过来,打着哈道∶
“咱们六六长了这么张男女通吃的帅脸,随便捯饬一下,不得把男女老少都迷个遍啊!”
晏景医∶“……”
晏景医不免心累,深觉自己身处的地方似乎鲜少有正常人出没,只能不断安慰自己没必要去计较。
“话说,就算现在不想找…那也该有自己想找的类型吧?”
见他面色缓和下来,坐在对床的又一舍友好奇问道。
这个问题,晏景医还真没想过。
这么正常的题,他要是这次再拒绝回答,那就实在有些扫人兴和不给面子了。
晏景医思索半晌,忽而想起今日下课时,尹陆朝他说的那句不知具体深意的话——
“这种纯粹更可贵”。
这里的“纯粹”,指的究竟是什么?他目前不得而知,但总会有天知道的。
一直到有人小心出声催促,晏景医才从思索中挣脱,在五人殷切的目光下,他浅浅一笑∶
“大概会是…纯粹的人?”
……
桌面随着手机震动,硬生生将趴在桌上小息的人震醒。
晏景医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开了眼手机,上面正显示着下午两点半。
梦了那么大长段的东西才过了十分钟,怪不得休息一场反而比之前还累。
他轻叹着揉了揉鼻梁,将放桌上的眼镜戴好,不自觉回忆起梦中的内容——
当时还发生什么来着?
老实说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熄灯前,他询问了蛋糕的具体价格,隔天便将钱分好还了。
至于更具体的…十来年前的事如过往云烟,让他这种从不记无用事的人回忆这些,实在有些为难。
纯粹…吗?
如今谈起这个词,他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形,竟觉得无比合适,不觉轻笑一声。
然而还没来得及收笑,另一侧便突然传来声响。
詹衔盛坐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手上正敲着键盘,见晏景医醒了才开口∶
“晏哥你醒啦!祁老大在大厅等你呢,咱们马上要收队打道回府了,估计又有啥事找你呢么。”
晏景医停顿几秒才应声,确认詹衔盛并不知具体何事后,便出了工位。
待人一走,坐在詹衔盛旁边的一名年轻的东都警拉了拉前者的衣角∶
“唉、詹哥!晏顾问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我怎么感觉…祁支队都怕他?”
那是名新人,之前最多也只在东都市局与晏景医有过一面之缘,根本没有共同办过案,更别说深入了解。
詹衔盛这会显然也不想进行深入讲解,只是道∶
“这个嘛…嗯,你只要知道,他是个天才。”
同事一愣∶
“这夸张了吧?真正的天才,不应该去什么研究所吗?为什么会在这?”
“啊,这个嘛,谁说天才只有一种了!咱们晏哥是前所未有的天才!新时代咱们多多尊重人类的多样性好嘛?看,像你詹哥这样的,就是那什么,天上地下,查人届的第一!大——天才!”
眼瞧着詹衔盛越发胡诌起来,同事直接喊停,无趣起身表示自己去忙别的事了。
“没意思…”
詹衔盛嘟囔了句,看着电脑屏幕,却是又认可地心中复述——
是啊,天才为什么要来这呢?
而屏幕前的,是一份除了基础信息外,全白一片的人物档案——
一份属于晏景医的档案。
一修记录:
2023年12月11日,三案番外二一修。本章主要修改的是分段问题,以及少许同义词的变化,无伤大雅,且对剧情影响无影响。
以下是初写时的作话∶
很喜欢写大学晏,有种我脑干缺失和小脑萎缩的快感(。)
一些相关口嗨()∶
其实大学时期的晏景医和上岗后的沈衡翳很像(等等,拿十**岁对标二十七岁是不是有点欺负人,啊算了那可是晏景医,那就正常了(。)
大学时期的晏景医可谓是一个将自身正义摆到明面上来的人,比起成熟后的极度理性,大学的他却是感性放得更多,甚至比多数人要更有同理心,同导师辩论时还时常会在不经意间便代入受害人与其家属的心理,但又能够及时从客观的另一面进行另一方面进行合理评价,
他是那种,明白与理解道理及学术的同时,依旧能坚定自己的想法,直接了当地表示自己是在反驳学术本身,而非学术权威,
他认为不对的本身就是不对,即使是最优解也只是当时暂时的最优解,总会有更好的预防对策,一个不会二次伤害受害人,又能维护社会稳定的对策,
这也是沈晏一个共同的令我喜欢的点,他们的出发点永远是维护人民群众本身,而并不会因为某些并不属于民众需要承担的难处便改变立场,
只不过以我目前的笔力很难体现出这点,所以只能靠作话口嗨了哈哈(悲)
ps∶其实他们两个都是很纯粹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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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三案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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