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404号病房的门如往常一般被推开。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房间唯一的窗户,整个屋子黑漆漆的,气氛有些压抑,连带着空气也变得粘稠。
推门而入的女人身着白色正装,梳着高马尾,金丝框眼镜端端正正的架在鼻梁上,脸上没有化妆品的修饰,给人一种清纯又干练的美感。低跟短靴踩在地板上,声音微微有些急促。
她抬手拍了下墙上的按钮,“啪”的一声,整间屋子瞬间被白炽的灯光照亮。
光线传进连柯眼里,他轻轻皱眉,侧眼看了一眼站在床前的陌生女人。
最终选择翻了个面。
苏好脸上挂着职业式的微笑,顺手把一沓文件放在了床前的桌子上,轻声道:“早上好连先生。”
“早上好。”连柯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的回应。
他从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铁链子被牵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异响。
连柯细细打量着苏好,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冷不丁问了句:“王医生呢。”
“王医生被你咬死了。”
连柯没回她。
苏好担心是什么关键词刺激到连柯的精神了,刚想开口安抚他的情绪,结果却对上了他神采焕发的眼眸。
连柯:_(??ω?? 」∠)_
“我跟你讲我昨天一口就咬到他大动脉了,血喷了我一脸,我被护工拉过去洗了好久,她们还给我戴嘴套。”
苏好:“……”
声调激昂的不像话,连柯上弯着嘴角朝着身侧的空气比了个大大的耶:“怎么样美佳,我就说我肯定帮你咬死他。”
铁链和嘴套嘎吱嘎吱作响。
她负责连柯很久了,连柯什么样她都见过,所以苏好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只是美佳这个名字,莫名有些耳熟。
——是前天跳楼死了的那个女孩。
听说她的遗书里写了整整三万字的被猥亵经历,似乎都与王医生有关,不过遗书已经交给公安机关,没人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
苏好恍惚了下,但很快就恢复理智,她拿了本查房记录,随口道:“连先生,昨天休息的怎么样?”
“不好,铁链子有点重,带嘴套睡觉不能翻身,还有就是我想申请一下回到我的vip超级大病房,还还有就是能不能把我身上的东西都解开。”
苏好浅浅一笑,顺着连柯的话打趣道:“如果我给你解开,你马上就能把我扑倒在地。”
“咬死你只需要一口,也是顺口的事。”
闻言苏好有些意料之外的抬了下眉,转头拿起一份文件展开铺在了桌子上,没有继续接下去。
连柯拽着铁链欲凑近看看,苏好默默后退了两步。
“好消息,你家人来接你了。”苏好补充道。
话音刚落,连柯愣了几秒,脸上浮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我爸欠了三百万高利贷被追债的砍死了,我妈为了还债一人打五份工把自己累死了。
“我是是个孤儿。”
连柯一字一顿的说出最后几个字,眯眯眼讪笑望着苏好。
“所以苏医生要送我去见我父母?”
原本不是很亮的灯光在此时一闪一闪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苏好靠在墙边,双手插在兜里,语气淡淡的:“不是,有人给你办理了出院手续。”
“谁?”
“远方亲戚吧。”苏好指了指桌子上的文件:“没什么关系的人也没法给你办手续。”
连柯捧起厚厚的文件仔细盯了几秒,都是些看不懂的字字句句,连柯也没那耐心看下去,于是随手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苏好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没多说什么,拿着文件离开了。
连柯的铁链子终究还是没解开。
他平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比了个丑丑的笑脸。
天花板上,张美佳全身冒着黑光,像蜘蛛一样倒立的攀附在墙面上。
“王医生的灵魂你找到了吧,他今晚上会火化,你提前过去,等他火化的时候把他灵魂塞回去,这样他就会在火化炉里回魂了。”
本来连柯是要带张美佳一起去的,地道都挖好了,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出院。
烫死这老头啥的,想想就刺激,可惜没办法亲眼目睹。
“……谢…”因为坠楼把脖子摔断了的缘故,张美佳呜噜呜噜一大嘴结果能听清的只有这一个字。
她是枉死的人,入不了轮回的,以后也只能在人间游荡。
而游荡在人间的鬼里,运气好些的或许能被阴差巡逻时带回冥界,但绝大多数都是漫无目的的在人间游荡。
在游荡的过程中逐渐失去记忆,失去理智,失去形状,最后彻底堙灭。
当然这都是建立在鬼没有害人的前提下,像张美佳这种特级怨灵,被阴差发现了的话当即就会被奖励三道魂飞魄散符的。
不过幸好有连柯在。
张美佳可以留在这家精神病院,致力于守护每一个被猥亵的可怜生命。
干得好三年内就能升职,接管整个上京的精神病院。
“好好干美佳!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
刚注射的镇静剂效果不错,连柯觉得眼前雾蒙蒙一片,长而浓密的睫毛横卧在眉峰之下。
刚醒没一会,连柯又睡着了。
*
耳边是苏好和何慎的交谈声。
连柯右眼睁开一条缝瞅了下时间,睡了好久,已经是下午了。
站在侧前方的男人西装革履,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说话语调低沉,和记忆中的形象有些出入。
两人交谈的时间很短,苏好在叮嘱了男人不要靠连柯太近之后就离开了。
苏好离开后,何慎就径直走向了连柯的床位。
“哥,好久不见。”
他自言自语道,声音有些低哑,话中夹带着不易被察觉的委屈和自责。
熟睡中的连柯姿态莫名让人怜惜,何慎不自觉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
而记忆涌上来的速度比他手上的行动快的多,他瞬间恍惚,眼前的流光似乎和八年前一样灿烂。
那年他初三,正经历着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妈妈肝癌晚期,前期的治疗已经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何慎眼睁睁看着一次又一次的搬家,一件又一件家具的减少,生活条件肉眼可见的下降,连一日三餐都成了奢求,最终搬到了垃圾站旁边的这件不足十平米的小破屋子里。
可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死了,死在了飘雪的大年夜。
隔天,他近乎崩溃的喝了半瓶老鼠药,没想到被前来送饺子的连柯发现,及时送往了医院,保住一条命。
醒来后映入眼帘的一张脸是连柯的,何慎认得他,住在自己家对面,经常和自己抢瓶子的人。
而连柯回应何慎的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太好了,钱没白花。”
虽然连柯捡了三年破烂攒的钱都用花给何慎了,但他不觉得心疼。在何慎出院那天,他发出了邀请:“我也一个人,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两家离得很近,何慎当天就搬了过去。
连柯有低保,两人生活的比之前何慎一个人住要好的多,最起码饭吃得饱了。
寒假很短,开学迎来的是中考前最后一个学期,每名同学都拼尽全力想要考一所重点高中。
但哪里都有例外。
何慎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和新来的转校生混熟络了——尽管同学都传转校生是因为在别的学校霸凌别人才来咱们学校的。
何慎不在乎,他当时只想要一个能依仗的靠山,去保护他自己,保护连柯能在学校不被欺负。
可事与愿违。
那天,他给转校生跑腿送饮料的时候,看到了厕所里正在被霸凌的连柯,他瞬间慌神,退了几步,后背碰到墙壁的那一刻,冰凉的感觉透过衣服直达大脑。
发不出一点声音,全身冷汗直冒,血液也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僵在原地,也许当时他可以阻止这场恶行,但他什么也没做,如果不是路过的教导主任看见他一直呆呆的杵在厕所门口,连柯大概不会被这么早救出来。
看到转校生被教导主任抓走,他才觉得心脏恢复正常跳动。
碳酸饮料摔在地上,咕嘟咕嘟冒着白色的泡沫。
厕所里,连柯捡起被扔在尿池里面的校服外套,缓缓抬头对上了不远处何慎不知所措的目光。
他没说什么,只默默走开了。
眼前头晕目眩,何慎不确定连柯说了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说,他唯一知道的是,连柯一定恨透了他。
未能完成的解释成了遗憾,当天中午何慎从未露面的亲生父亲专程从美国回来认领他,火速办好了转学手续,下午就带他就回了美国。
一连串的变故就像做梦。
他是私生子,因为何光的长子出车祸离世,二儿子又沉迷于纸醉金迷的娱乐生活,三儿子刚刚满月,家里没有可以培养的年轻人,所以才轮得到自己。
一夜之间成为了财阀家的大少爷,起个床都得五个佣人伺候,但他还是怀念和连柯一起生活的日子,尽管只有短短几个月。
令人绝望的消息是在何慎去美国三个月后传来的。
连柯坠楼了,从教学楼顶楼坠落,当场死亡。
*
“呦嘿好惨啊。”
连柯一句话打破了寂静的现场,一双澄澈的双眼直勾勾的看向何慎,不知道是评价自己惨还是说何慎惨。
不过何慎这边就没有这么镇定了。
他先是停在半空中的手猛的抽回,心脏也跟着剧烈的扑通着,然后就是不由自主的眼神逃避。
“你很怕我?我又不吃你。”
连柯伸手欲拽何慎的衣角,结果得到的是一声冰冷低沉的反问:“你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你,何 慎。”
连柯故意把何慎的名字拉得很长,正经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逗,让本来就心神不安的何慎更加坐立难安。
“你先等我一下,我去找医生。”
何慎慌忙的逃离了现场。
这场重逢和想象中的相差甚大。
他幻想过连柯恨透了自己,不再理自己,甚至精神失常不认得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是如今这样……和谐的场面。
跟着何慎回来的还是苏好,她给连柯打了一针镇静剂,喂了几片白色的药片之后就解开了铁链和嘴套。
苏好最后叮嘱了几句“按时吃药,不要刺激他”之类的话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连柯:“苏医生别着急走,你有东西落我这,还有咱俩告个别。”
“我没急,送你了,再见。”
“咱俩认识五年了,告别好歹拥抱一下——诶诶何慎你拉我干啥。”
话没说完,连柯就被何慎拉着走了出去,出门和苏好擦肩而过的时候,连柯手指暗暗戳了她几下。
苏好直愣愣的站在走廊,看着离去的两人,默默松了口气,背后也是惊起一身冷汗,差点以为连柯真要和自己拥抱,着实被吓了一跳。
连柯前脚刚踏出去精神病院,后脚苏好的背后就闪起了金色的流光。
金色的流光慢慢的在苏好身后汇聚成了一个字——【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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