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发出低低的轻笑的正是何昱,他只感到万分荒谬。
眼前这幕让他想起了自家老爹曾经为了让他安心待在学校里,每个月白菜似的往他卡里砸钱。有段时间转来的钱甚至多到徐岱儒都撺掇着买套房留着以后跑路用,他偶尔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台人形存款机。
当然,这钱已经被他一笔不差反砸回去,差点没把对方气得在公司年会半途就要撂挑子来收拾他。
他好笑地看着这一幕,真想拍下来给他爸看看。
什么叫半斤八两。
然而他戏谑又嘲讽的目光正撞上了郑淇的眼睛。
郑淇在慌乱中回头看向他,不是求助,而是带了些紧张,像是想对他说什么。何昱敛起笑意。
余文文以为他要躲,用力抓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力气大得要把他的衣服扯下一半,他只能再次回视自己的母亲。
余文文眼睛通红,脑后的发夹被她自己的动作带下几缕凌乱的发丝。
“你是不是后悔了,你是不是想跟着你爸,小淇你告诉妈妈!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工作让你丢人现眼?”声音原本又尖又锐,逐渐带上一丝颤抖。
“文文你说什么呢?!”柳心心难以置信道,上来把手搭住她就要拉开。
啪——
余文文一巴掌挥开她的手,眼睛仍锁定在郑淇身上。
“别想去找他,那个人已经不要我们了!那个人就是个人渣,没爹娘的狗东西!你找他只会过不好日子,你只能靠我。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每个月给你买衣服。”余文文语无伦次,好几次说不清话,重复了几遍才能完整表达。
郑淇安静地听着,面对情绪明显不正常的女人,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那个人不要我们了,你不能,你不能,你现在不能……不,以后也不能,绝对不要去找他。”直到余文文眼里憎恨的火光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反反复复重复不要去找他,声气低弱下来。
郑淇胸膛起伏一下,叹了口气,他的外套已经扭曲变形,被他妈整个扯下,扣子都崩掉一颗。
他不太自然地伸出手,半揽了揽余文文的肩膀,拍了几下,“我不会。”
随后他看向柳心心,后者也被吓到了,又是惊诧又是担心地望着,这会儿在郑淇的示意下才敢走来扶了扶余文文。
余文文手终于松了力气,顺从地被她带离一些,但依旧眼珠不错地盯着郑淇。
似乎是希望他像往常一般给予她永远不会离开的承诺。
“我不会走。”郑淇垂了垂眼,仿佛要同以前那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敷衍着就让一切翻腾的情绪全部偃旗息鼓。
然而,这一次,他能感受到身后另一人灼灼的目光,这如有实质的凝视让他的背脊一阵发热,不知怎么就继续道:“但是我不会永远关在你身边,我说过的。我没有嫌弃过,从来没有,我只是不太在乎。”
不在乎这个家存不存在,不在乎有没有人关心他。
毕竟他曾经有过妄想,却每一次都在落空。直到终于给了他希望的时候,他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他从未如此认真地看着余文文的眼睛,“我是认真的,不管你信不信我。”
说罢,不管她难看又悲怆的脸色,扭头就走。
路过何昱的时候,他一胳膊撞过去,“走了。”
“哦。”见证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家庭冲突,何昱兴致缺缺又低落地跟在他后面,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低落个什么劲儿。
走到小巷的另一头的时候,他听到后面的余文文依稀在骂着什么,像是又骂起郑淇不见人影的亲爸。
然而,直到他俩绕过这条街道,都没有人再追上来。
郑淇松了口气,眼底闪过一抹失落,但很快那情绪便沉了底。
“你这……唔,没什么。”何昱抿了抿唇。
他想说,这让他想起常在电话里口不择言的父母,但只要挂了电话,后续最多来段小作文,那些人的重心多半还挂在除他以外的工作和家庭,从不真正出现在他面前。就连何苑都比他们更有行动力,好歹能指使他所谓的姐夫到处抓人。
不论吵得多厉害,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情绪使然,你并不那样重要。
但这话过于刺人,他想想还是咽了回去。
此时天光已暗沉下来,远处天际昏黄,让人无端觉得困倦。
两人默默无言,一前一后从居民区走向主干道,从主干道又转向商业区。人影被黄昏拖得很长,何昱在后面看着那一步之遥却似乎永远也挨不上的影子,觉得有趣,拿单反拍了几张。
郑淇回头的时候,就看他举着个摄像头冲着地面傻乐。
他瘫了一路的脸抽动一下,“你这又是拍照又是画画的,说不喜欢考艺术就不考?”
这话无形中夹了些情绪化的东西,能让人察觉到说话人莫名的怒气和烦躁。
何昱抬头看了他一眼,“哦,可能我傻逼。”
郑淇看见他眼皮子又耷拉下来,对他划出一个冷淡的弧度。
他确实是个傻逼。
郑淇揉了揉眉心,四处顾盼了一会儿,道:“我打车送你回家。”
“干吗,这么早急着回去上课啊,我刚开始休假。”何昱抱胸,想了想又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句,“不愧是一中学霸。”
郑淇被怼得没脾气了,“算我错了,找个地带你吃饭吧。”
“好。”何昱继续造作,“我要吃米其林,不许平价米其林,人均一千的总得有吧。”
“……哪来的米其林,去吃烤猪肘算了。”
“那家我腻了。”何昱玩够了,大方地摆摆手,“算了,我指路,你带我。”
说罢,他一指路边的小黄车。
于是,被迫妥协的郑淇只得咬牙扫了辆共享电瓶车,等着后面的人坐稳,“你知道电动车带人是违规的吗?”
“不远,去不了主干道,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走吧师傅。”何昱艰难地用手撑在狭窄的后座位上,有些后悔自己的突发奇想,他没坐过这车,没想到俩男生上来竟如此拥挤。
好不容易保持住平衡,维持一个既能不贴上人又不至于让自己摔下去的姿势。不料待郑淇慢慢开动起来,他还是一个前扑,整个人趴上了前座人的后背,把整张脸都磕在了对方后脑勺上。
“操。”
“被砸的是我,你骂个什么。”郑淇夹着风的声音飘来。
何昱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这后背的体温烫的,一边勉强拉开距离,一边继续叫骂,“要不是我不会开这玩意儿,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上来。”
“说了打车,是谁坚持说没坐过小黄车一定要体验一把的。”
何昱突然一把环住了他的脖颈,让郑淇瞬间一滞。
身后的躯体又贴了上来,一只手绕到他前侧,正面对郑淇比了个中指。
“哈哈哈。”
“笑你个头,看着点路!”何昱怒吼,一阵东晃西歪,被扭了个九曲十八弯的车身吓得缩回手。
“哈哈哈。”
“神经病!”
……
何昱在后座上费力地给他导航,在一路和着风的狂吼之中,两人总算拐着弯摸进了一条林木深深的小巷子。
不过一会儿,整座城市就已经黑了下来。
这里比下午散步的地方更加偏僻,路上别说人,连往来车辆都稀少,路边除了大片的施工荒地,就只有一家卷帘门紧闭的五金店,属于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地。
要不是知道何昱没那闲心,郑淇都得怀疑他是专门挑这儿把他摸黑打一顿。
何昱跳下车,舒展着自己卡车上累一路的胳膊腿,“我饿了。”
郑淇锁车的动作停了停,无语道:“那要不再骑着车回去?烤肉?火锅?”
“别说了,你不说我还能忍忍。”何昱啧了一声。
“这是你先说的。”电动车发出上锁的电子音,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有回音能回荡过来。
四周连路灯都不见几盏,气温都像是比市中心低了不少,一侧的小路边上树林遮盖得严严密密。
“等会儿,我看看,应该快到了——”
郑淇不知道他俩在这儿呆站着做什么,只看何昱那略带点不耐烦的模样在马路牙子上踏上去又跳下来,反反复复。
偏偏这人做什么都不爱给个预告。
郑淇呆愣着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看他蹦上又跳下,居然不觉得枯燥。
终于,在何昱快要憋不住骂人的时候,街道尽头有车灯亮起,一辆车缓缓驰来。
郑淇眼睁睁看着他伸手拦住那辆车,司机下来把后备厢巨大的外卖袋子取下来交给何昱,再开着车缓缓驶离。
他与袋子上巨大的五星级酒店logo面面相觑:“……”
一手提一个袋子,何昱抬脚先往树林走去。
“跟上。”他简单粗暴道,娴熟地在黑暗中将密实的灌木林踏出一条小道。
“什么时候点上的?不是,这家店还送外卖吗?我怎么不知道。”郑淇简直一脑袋疑惑。
何昱总算拿上了吃的,声音里带了点愉快,“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不给学费,我凭什么告诉你。”
靠着他引路,两人穿过错综复杂的小树林,来到一片开阔的地带。
郑淇望着眼前宁静的空旷湖面哑然。
这竟是Z市一处知名景点,他们背靠漆黑的丛林,遥远的湖对面就是星火点点的商业街和攒动的人头,声音若隐若现,还未来得及飘过来就消散在湖上的烟云中。
湖的这一边,黑暗大概完全遮盖了他们的身形,黑沉沉只有一片山色和丛林带。
郑淇:“我们这是要摸黑吃饭吗?”
何昱看了他一眼,虽然黑得他都分不清自己有没有看准人,“也可以。”
一阵窸窸窣窣地拆包装之后,他从外卖袋里掏出一张巨大无比的餐布摊在地上,坐上去,又低头从相机包里掏出个东西。
咔哒一声——
湖边笼起一团暖黄的光晕,这居然是个小夜灯。
“你怎么会出来带着这种东西?”郑淇饶有兴致地用手拨了拨这个折叠充电小灯。
“带习惯了。”何昱继续拆外卖盒。
半夜出走太多次,他永远习惯性在包里带点照明的东西。
两人把东西挨个拿出来,撕开餐盒上的盖子。
“您是点了一桌席吗?”郑淇问。
“别管,有钱人就爱点这么多。”
郑淇笑了,“你还知道你花得多啊。”
何昱把餐具丢给他一副,“那得看你对多是什么定义。”
“那可委屈我们少爷天天吃食堂了。”郑淇拿出筷子对着这桌席扫了一圈,觉得有点难下筷,灯光不太亮,加上餐品做得精致,他不太能估摸盒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看了半天,他决定随缘,随机挑一个塞嘴里。
“好吃,这炸的什么东西,软的?”
何昱看了看餐盒,“九肚鱼。我不吃海鲜,你吃吧。”
郑淇果断又戳了一块,“你不爱吃为什么要点?唔,回头研究一下吧,我学习一下怎么做,买不起,我还做不起么。”
“你那车技,晃得我能联系上酒店让送餐就不错了,我哪知道点的什么鬼。”何昱忿忿道。
吃人嘴软的郑淇当即表示少爷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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