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淇一下午是真没闲着，用他的相机拍了一路，照片满满当当一时滑不到边。

大概是经常去工作室混，他也学到一些拍摄技巧，在何昱看来，前几张天台上的风景照拍得还算不错。

他戴着耳机随便挑了个歌单放着，随后将那些照片一张张翻阅过去，像是重新回忆了一遍下午的行程，每一帧记忆都在照片里重映。

看到自己插兜靠在栏杆上的一小片剪影时，何昱哼笑一声。

当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微微低着头，脸色看着有点冷，在无人的露台上显得更清冷。

没过几张，屏幕上又出现自己的一道背影。

再往下切换，他的身影越来越频繁出现在画面里。期初何昱觉得有些好笑。

这人是觉得偷拍很好玩吗？

而到后面，几乎每一张都带了他。

甚至有些照片干脆不再以建筑花草为中心，直接以他为焦点，精心挑选了一个光影合适的角度，明显能够看出拍摄人的用心。而大多数的照片里，拍得都是他的背影，甚少能看见他的正脸。何昱已经快能记住自己背后那个行李包和外套上的每个细节了。

每往下翻一张，何昱感觉自己的心率在不动声色地快速起伏一下，到最后，他几乎要屏住呼吸。

耳边的乐声像是远去，变得模糊，一个个数不清又凌乱的念头充塞他的脑海。

他只能机械地继续翻动照片。

把自己的上千张照片阅览过之后，何昱觉得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熟悉过自己的背影。

末尾还缀着一个短录像。

他关掉音乐，打开视频。

拿着摄像机的人对着前面慢慢走着的人说：“喂，你走太快了。”

画面被放大，似乎想要拍摄对方转过头来的一幕。

被拍的人稳稳地低头一手刷手机，伸出单只手在耳侧对他比了个中指，“你大爷在龟爬吗？”

虽然是这么说，但没几步他就放慢了步子。

郑淇低沉磁性的笑声闷在喉咙里，顺着耳机清晰响起。

“何昱，你有过……”他犹如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什么？”当时的何昱并没有听清，只意识到后面的人在说什么。

“没什么。”温沉的声音下隐隐带来一声叹息。

画面变黑，录像到此结束。

何昱扶着耳机，久久不曾动弹，长时间盯着屏幕，他的眼睛发酸发胀。他指尖动了动，想要去点重播键，但最后还是蜷着手指收回动作。

半夜，郑淇被一阵口干舌燥惊醒，房间里已关了灯，脑袋昏昏沉沉地胀痛，全身跟被人打了一架似的发软。他半晌没分清自己在哪，只觉身下床和被子的触感都是陌生的。

他摸了摸床头柜，没找到水杯。

这时，白瓷杯的冰凉贴上他的手。

他当即握住杯子，一口气喝下整杯水。

干涸且满是酒气的嗓子总算有了点润泽，他舒出一口气，沙哑地问：“几点了？”

“凌晨三点，还早。”

“……”可不是还早么。

郑淇撑起一点精神，揉了把脸，眯缝着眼在黑暗里寻找自己身前的那道影子，“你怎么还没睡？”

这人居然这个点还坐在自己的床边，身上衣服看起来仍穿戴整齐，不像是躺下过。

“还想喝吗?”

“再来一杯吧，怎么这么渴。”郑淇按了按太阳穴，他不仅口渴，还发晕。

何昱接过他的杯子，给他重新倒了杯水。

“谢了。”

郑淇又喝了几杯才满意，昏沉中余光看见给了他水的人还站在他床边，居高临下。

“你想问我什么？”那人微凉的声音响起，在静谧的黑暗里格外清楚。

“什么问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你下午，想问我什么？”

郑淇茫然地在发蒙的记忆里寻找，他所有的回忆都卡在KTV最后那发泄似的酗酒里。那些发酸发疼的记忆冲向他的时候，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在这个点醒来。

但是何昱没有想要放过他。

“我没上六百，你想要什么？”

“晚上为什么喝得这么凶？”

“还有下午在J大的那条路上，背着我录像，你想问什么……”

何昱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要融化在夜色里，又像是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妄想，一切只是巧合。

郑淇的思绪在这一句句没太多感情的质问里，生锈般卡了壳。

在近乎长达五分钟的安静里，他们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

何昱动了动身子，“想不起来就白天再说，先睡吧，太晚了。”

他刚想离开，手被人抓住，结结实实用修长的手指扣住了手背，他顿时挪不开腿了，僵持在原地。

“干什么？”

“生气了吗？”

醒后，郑淇的声音一直是沙哑的，现在更是哑到尾音接近于无声。

“还好。”何昱没有动，感觉到自己话落的那一刻握着他的那只手颤了颤。

床上一阵窸窸窣窣，牵着他的人下了床，站起身与他面对面。

大概是晕的缘故，那人在黑暗里缓了半天才对上他。

“你有过……有好感的人吗？”比他还要高一点的人目光低垂下来，“初中的，高中的。很多人都追着你跑，像孟雨霏那样的。”

何昱尽管心跳已经蹿得快要爆炸，还是习惯性冷言嘲讽道：“什么叫和孟雨霏一样，你在说什么玩意儿，喜欢老子的多了去了，从这里排到Y国，数得过来么。”

“那你呢？你回应过谁，对谁主动过？”郑淇执着问。

“也有那么七八个吧，太多不是很能记清。”何昱被这人七歪八拐的问话气笑了，口不择言地胡说八道，“你在废什么话？你简直就……”

下一刻，他的手被人紧了紧。

“喜欢你。”

黑暗里，熟悉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仿佛想要抓住他表情的每一寸变化。

像是高高悬在头顶的巨剑终于被人轻轻放下，狰狞的剑芒被人小心收起。心底无声撬开一个小口，滚烫的热流汹涌袭来，烫得人心神恍惚，破开的情感让人眼眶发酸。

发酵了一夜的惊疑和忧喜悉数沉入热流下，化作沉甸甸的踏实。

有那么一刻，黑暗里，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声色，让人疑心此刻是否真切。

何昱后知后觉地听见了对方急促不定的呼吸，他抬眼望进那双被黑暗掩饰了紧张的眸子里。

“所以……你会生气吗？”郑淇再次重复道。

“如果你觉得不自在，觉得生气，可以打我骂我。”他也不等回应，兀自说着，“我再努努力……那么你讨厌吗？”

有些人紧张的时候就会话多，还得反反复复确认才算结束。何昱以前不清楚，现在觉得郑淇可能就这类人。

被问烦了。

他伸手一把按下对方的后脑勺，抬头以一个看上去想用脸砸人的气势撞了过去。

郑淇在他脱开手的时候恐慌了一瞬，全身发凉，然而下一秒被唇上传来的温热震得脑海空白，冷却的血液逆流而上，横冲直撞。

何昱没有任何经验，看着气势汹汹，实则在贴了一贴之后便不知该干什么。时间太短促，他都没觉出这和亲了一口二宝有什么差别。

他保持着按着对方头的姿势，语气僵硬，“你现在觉得呢？傻逼。”

“……哦。”笑意缓缓从郑淇的眼里升起，眼角眉梢控制不住地上扬，“哦！”

“你是不是被白酒灌傻了，下次没考第一别怪我没提醒你。”何昱假装游刃有余道。

“但我还想听你说，讨厌我吗？”

“……”

“想听。”郑淇带着他手晃了晃，头一回带了点绵软又勾人的意味。

简直像他又不像他。

何昱放下扣着他头的动作，避开对方所有激烈的情绪快要溢出的双眼，张了张嘴，半晌，嗓音半哑：“喜欢。”

“可以再亲一下吗？”郑淇直勾勾地盯着他，欲盖弥彰地补充道，“这是你没上600的要求。”

何昱简直不知说他什么才好。

“当你默认。”郑淇的话呢喃般飘过来。

已经紧张到微微潮湿的手终于放开了何昱，改而用滚烫的手心揽住他的脖子，另一手轻轻扶在他的后腰，压着人倾身而来。

这一回他的唇被人实实在在地堵了上来，恍然间尝到了苦涩的酒味。

他闭上眼，抓住郑淇腰侧的衣服。

背后的力度越发收紧，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的紧紧要把人揉入怀里。

气息交缠，仿佛灵魂骨血都在这一刻融到一处。

近段时间以来，两人间一切急躁的、焦虑的、酸涩的，全部尘埃落定。

何昱一觉睡醒，已是快中午。

他一脸暴躁地坐起，抓了把乱发，疑惑早上没人催他起来。

打开手机群聊，其余几人已经前往另一个大学园区游览，顺带邱永明也屁颠屁颠跟着蹭了趟大巴车。

何昱刚在里面发了个句号，群起回应，他没再多打一个字便清楚了始末。

郑淇这丫竟然和刘立风说他半夜急性肠胃炎倒下，没法出门，他自己也顺理成章留在酒店里照顾人。

赵远程：昱神你不行啊，我还以为今天起不来的得是班长，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你。好好休息，班主任说给你叫份粥，别跟我们吃了。

Y：……

他昨晚不知是刺激的还是不认床，失眠到快天亮才睡。

提起夜里的事，他就控制不住一遍遍回想那些细节，朦胧又清晰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但等他洗漱完毕，清醒之后，他忽然不太确定这是自己的梦还是切实发生的事。难保不会是因为他平时想太多的幻觉。

迟疑中，房门打开，久不见人影的梦境另一位主人公提着一袋子东西进来。

“起来了？”

这一声哑意未消的话让何昱陡然想起昨晚这人就是用这样的声音缠着他问喜不喜欢。

“饿吗？”郑淇把袋子放在桌子上，拿手指刮了下他耳后的皮肤，“怎么这么红？”

“关你什么事。”何昱拿手背用力狠狠蹭了两下耳朵根。

郑淇也不生气，宽容地帮他把椅子抽出来，餐盒一一摆开，里面居然还真有一份排骨粥。

他单独给粥拍了张图发给刘立风报备，表示自己的任务顺利完成。

何昱：“……”

这么骗拿你当宝贝的风哥，郑淇你真是出息了。

虽然昨晚确实烧烤吃多了，但早饭没吃，何昱闻着另一盒里的叉烧肠粉觉得挺香，感觉自己又有干饭的精力了。

这顿饭是两人认识以来吃得最安静的一顿。

郑淇：“下午一点的时候我们打车去N大门口，跟他们集合，然后回Z市。”

“嗯。”

“邱永明本来想跟着去Z市，但南二明天下午就开始自习，他请不上假。”

“嗯。”

无论郑淇说什么，对面都和机器人一样简单应声。

他看得出何昱满是心不在焉，似乎想问他什么，但每次目光与他撞上时，对方便飞速移开。

直到收拾行李的时候，何昱走来按住他的包，“别走了。”

郑淇不解。

何昱：“我们再留一晚上，上午都没去N大逛过，来这就去了趟J大算什么。”

“你想去？我对N大没什么执念，最后我去哪个学校不看它长什么样。”郑淇笑道。

“不去大学也行，就在这里随便逛逛。”何昱坚持道。这趟要是回去，他至少在这一整个下午都没了和他单独接触的机会。

郑淇自然是随他的意，扔下包，坐在床边自下而上笑着看他，“好啊。”

何昱闻言顿了顿，又道：“你想先回去也行，我在这待一晚。”

反正徐岱儒也管不着他晚上在哪。

没接他的话，郑淇直接一通电话打给了刘立风。

“不用，不住酒店。我家就在这，直接回家住就行……我熟，真没事……保证明天晚自习前回来。”他好说歹说才算让电话另一头的刘立风同意让他俩留下。

“你家？”挂断电话后，何昱问。

“嗯，所以还是得现在收拾，等会儿去退个房。”郑淇着把睡衣塞进包里，“没道理把男朋友抛在这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