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莲城(一)

人间又是寒冬,大雪纷纷扬扬,来得比往年都早。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样难得一见的好雪,又赶上岁初除夕,本该奉为祥瑞举国欢庆。可惜这场雪注定只能落入荒芜地,溶在行人匆匆的脚下,化为一滩污水。

战火纷休,有人死去,有人残活,动荡过后,换得百年和平。人间重定霸主,这一回,轮到宣国一统天下。

宣国都城,又名莲城。

温灵濯打量着这座书上诗词百般描尽繁华的莲城,心里腹诽不已。

什么夜夜鱼龙歌舞,什么宝马雕车满路,统统连个影儿都见不着。反倒一副凄凉破败相,街上难民成堆,都是北方战乱逃来的,饥殍遍野,三两官兵拖着死尸往城外走,雪地一片泥泞湿迹,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点儿没有除夕的热闹。

可莲城却当真是个好名字。

莲生性高洁,纯然不染污色,亦生长于肥沃淤泥,汲所需而活。王公贵族稳坐莲台,紧闭朱门,酒肉华服珠玑罗绮,随兴起意挥手间就是成百上千人的万劫不复。而层层淤泥之中挣扎的人,贱命之人,被榨干了所有价值之后,哪里还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呢?

“唉……”温灵濯长长叹着,还在感慨众生百相、万物无常,不防身后那人倏然伸手,狠狠拍了下他的后脑,直把人从佛禅座上打下凡尘。

“你干嘛!”温灵濯不满地嘟嘟囔囔,摸着后脑躲开那只欠手。

“不干什么,”温行舟没打着第二下,颇为遗憾地收回手,“提醒你——别偷懒!”

说着揽着温灵濯的肩,把他往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带。

温灵濯盯着棚子外的小旗好一会儿,勉强辨认着徽标,猛然想起路上传闻,听说常山王府日日施粥,这徽样确实相像。

今日大雪天,哪怕人家是富贵王爵,也照样不忘一处一处施粥送衣。温灵濯徒然羞愧起来,他抿了抿唇,再不多想,跟着舅舅进去见礼。

主持大局的是常山王府的小世子,不过花信年华,却十分有主见和魄力,安排得井井有条,事事皆亲历亲为。温灵濯向她见礼时,她正忙着将满满一勺白粥盛进老妪的碗里。

世子殿下忙中还记得招呼两人无须多礼。温行舟直起身,轻轻笑道:“多年不见,殿下越发沉稳了。老王爷可好?”

侍女接下她手中的活,世子暂且退了出来,唇角尚带着浅浅笑意,和温行舟聊起近况和简要政事。

温灵濯没留着听,上前几步讨了一个勺,和那些姐姐一起分粥,分完一桶就跟着小厮去搬下一桶。

队伍中忽而吵闹声起,你拉我扯地乱成一团。

温灵濯让侍女姐姐给排在前头的人继续分,他去看看怎么个事。他腿虽短,跑得却快,那侍女姐姐一抬头的功夫身旁竟已没了影。

他仗着个矮,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气儿能挤到最里头。

人群包围着一对瘦骨嶙峋的母女,冻得浑身紫红,被一个瘦高条竹竿似的男人推推搡搡,几番意欲动手,却被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按了下去。那男人狼狈地挣开爬了起来,嘴里不干不净,骂天骂地骂娘,竖着手指冲那母女指指点,污言秽语不绝。

听得周围人群俱是愤愤,嘀嘀咕咕议论纷纷。

“哎哟真是造孽,这王寡妇真是命苦哦,带个姑娘到处遭罪。”

“唉,这张三真是个不要脸下三滥的狗屁玩意儿,抢了人王寡妇的冬衣粥碗不够,还要当着人闺女的面强抢她娘!迟早遭报应!”

“轻点声,张三挨了那闺女一口咬正发疯呢,你别瞎跟着掺和!”

岂有此理!温灵濯当即就要挺身而出,后脑又遭了重重一拍。

他扭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他那神出鬼没游手好闲的舅舅。

温灵濯还没来得及出声控诉,舅舅却只又摸摸他的后脑笑笑,信步走入人群中心。

温行舟将分发的厚实冬衣裹在瑟瑟发抖的母女身上,又转身对着瘦高男人,脸上笑容不减半分,却莫名让那男人心中一冷。

温行舟踱步靠近,徐徐道:“在座诸位皆知今日施粥,由常山王世子亲自坐镇。这位兄台却能旁若无人横行霸道……我想兄台定然是不会这么蠢的,那么,便是故意引起的骚乱了?”

那男人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冤枉:“冤枉啊冤枉啊大人,小人是个蠢的,小人不敢了!大人、大人……我、我这就把东西都还了,以后再不敢犯了!”

欺男霸女、抢劫财物和制造动乱、藐视王权的罪名天差地别,孰轻孰重没人会分不清。

常山王世子端着粥碗施施然走来,热气蒸出白雾袅袅,增添了她几分朦胧的温和。

她将碗递给脱力栽倒在地的王寡妇,又差人带了医师给她们瞧瞧。而对于恶徒张三,世子顾念着他流离失所的可怜之处,罚时有所斟酌,只打他十大板,使人盯着他在此处打满一个月的粥,倘若再犯绝不留情。

众人对此无不信服,对常山王府更添好感和赞声。

温灵濯眨眨眼没出声。他亲眼见了世子殿下安顿好一切之后,遥遥与温行舟一点头。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杀鸡儆猴,春风化雨三言两语间便结束了一场交锋。

对于什么人心权势什么真心假意,温灵濯不太能想得明白。可若是他去问温行舟,大抵除了后脑再挨一拍、得一句你还小之外,什么也问不出。

一想到这温灵濯就气鼓鼓地跑了,一点不理会身后招呼他的舅舅。他没回棚子里,只是一气儿跑进了难民聚堆的帐子里,抻着脖子寻寻觅觅。

终于在最边上的角落里寻到了人。医师已开了药走了,王寡妇抱着小猫一样的女娃,轻轻拍着背唱着小曲哄,见他来了,便露出一个拘谨的笑来。

温灵濯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着小小女娃,和鸢鸢差不多大,小脸瘦得没有几两肉,皱着眉梦中呢喃着唤阿娘。

“有些发热,刚才已喝了药,明天会好的。”王寡妇爱怜地抚了抚女娃的鬓发,轻声说与温灵濯听。

温灵濯在袖兜里掏了掏,飞快地把一大包梨膏糖塞进王寡妇怀里,“梨膏糖,治风寒的。”他说完就跑,声音全落在风里,听也听不大清。

王寡妇愣愣抱着孩子握着糖看了半晌,才缓缓从油纸包裹底下抽出个荷包来。

温灵濯跑出二里地才停下,喘着粗气休息。

应该不会偷偷摸摸还吧?温灵濯想,荷包里拢共十两银子,他没敢给太多,生怕别人打上孤儿寡母的主意。会不会给少了?小姑娘还要看病呢……

后脑又猛然挨了一拍。这次力道轻了许多,却也让温灵濯纷纷杂杂的思绪骤然清空。他有些恼怒,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回了,有完没……

他剩下半句却在触及温行舟的目光时烟消云散。无他,只是他从没见过舅舅这样的神情,似乎欣慰,又似乎很悲伤,眸光点点,沉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穿过他,遥遥看向了什么人。

良久,温行舟却泼了他一盆冷水,带着温和笑意,带着无可奈何:“你救不了她们。”

温灵濯原本泄了的火气重又烧回心头,他愤愤甩开舅舅的手,“用不着管我做什么。”他着急回棚子里,再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去反驳那些话。

他跑得急,在路上狠狠绊了一跤,半个人跌进了雪地里,冻得浑身一激灵。

匆匆赶上来的温行舟却从绊了他的“石头”那儿挖出个孩子来,已经僵得和尸体没有分别了,身上破破烂烂没一块好肉,在雪地摸爬滚打到处都是冻伤。温行舟探了探鼻息,发现这小乞儿居然还活着,当即将他裹在自己的外衣里抱起来去寻医师。

温灵濯愣了愣,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他好歹也顶半个医修呢!

*

小乞儿再醒来时,发觉自己已不在茫茫雪地。入目便是一顶水蓝帐子,檀木床雕花纹路蜿蜒,延伸向下,一张脸突然挤入视线正中。

小乞儿吓得眼睛瞪得斗大,却还是一声不吭,倏然抓住了那人的手,静默之中,只有他能听见细微心声。

【怎么回事,温行舟捡了个小哑巴?】

温灵濯皱了皱眉,先把药盏搁在了一边,探身伸手,两指抵上他喉间,一阵暖流盈盈,熏得整个人都热起来了。

小乞儿没忍住,又朝热源靠了靠,温灵濯却收回了手,四下打量着他。

【奇怪,喉咙没问题啊,怎么不说话?】

温灵濯憋了半天憋出句:“呃……别害怕,这儿很安全。”

小乞儿点点头。

温灵濯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乞儿答:“阿裴。”

温灵濯也点点头,屋内又恢复了寂静。温灵濯蹭了蹭鼻尖,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不说了,将药盏递给他,盯着人喝。

阿裴乖乖捧着盏,眨眼的功夫就见了底,甚至都没喊一声苦。温灵濯果断决定私吞了蜜饯。

他蹙眉:“药底不许剩。”

【药底才是精华,你不喝我两个时辰不就白熬了?】

阿裴遂又仰头将药喝得干净,温灵濯这才满意,刚要伸手接了药盏,却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小桌上的蜜饯果子。

温灵濯心下一跳,看着阿裴拢紧的眉,一瞬不瞬的眼,瘦削的身子,良心突然疼得紧。只好忍痛把蜜饯统统塞进阿裴的嘴里。

梅子沾了糖渍,酸酸甜甜,温灵濯只能眼巴巴看阿裴一颗接一颗地吃。阿裴似乎很高兴,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个腼腆的笑。

温灵濯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摇椅,随手拾过一本册子翻了起来,淡淡:“吃完了就快睡。”

阿裴不解:“可我才醒……”

温灵濯:“醒了也能睡。”

【哼!我才不替温行舟那厮看孩子呢,自己捡了孩子跑了,不知道在哪花天酒地呢】

阿裴眼也不眨地盯着温灵濯,盯得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温灵濯忍不住问:“怎么了?”

阿裴:“你为什么救我?”

“不是我。”温灵濯顿了顿,“是我舅舅。”

“那他为什么救我?”

“我怎么知道?”

阿裴直直盯着他的眸沉默良久,什么也没听到。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遂笑笑,朝床边挪了挪,展出亲近的意味:“你叫什么名字?”

“温灵濯。”

“很好听的名字!我能叫你阿濯吗?”阿裴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鸢鸢养的那只温顺的猫崽。温灵濯撇了撇嘴,还是嗯了声。

阿裴仿佛一点儿也没听出温灵濯的不情愿,叫得亲昵,变着花样找话题。

“阿濯,你在看什么书?”

温灵濯才不会承认这只是他随手抽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将书合上,瞄着扉页上“四洲志”几个大字报给他听。

【这什么书啊听都没听过……荒沙国女王强抢宿敌水妖族祭司?妖盟首领竟为爱妖力尽失?人间宣国新皇与前朝公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这都什么和什么?】

温灵濯略略扫了一眼,心中惊叹不已。敢情温行舟爱看这样式的野史啊!

这里头说到的许多地方阿裴都从未去过,他精神一振故技重施,向温灵濯讨教书中的故事。

【这哪儿是孩子能看的】

温灵濯站起了身,居高临下教育阿裴,故作老成:“你还小,这书不适合你看。快睡吧,病中需多修养,少说话,忌多思……”

医嘱还没念完呢,后脑又又又挨了一下。温灵濯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弹起,躬着身子势必要挠花温行舟的脸。

【第四回了!姓温的你等着,我晚上苦汁拌饭熏死你!】

温行舟笑眯眯:“嘟囔什么呢?少摆谱,对人家好点。”

温灵濯炸了:“你自己怎么不来,不知道还以为是我这么好心救的人呢!”

【嘴上说着救不了世人,心却在凡尘】

阿裴不发一言,也不笑,也不眨眼,和最初一样呆呆愣愣地盯着人瞧,像个没头脑的傻子。

温行舟又把温灵濯气跑了。回过头,坐上床沿,轻声询问他感觉如何。

阿裴点点头,又哑巴了。

温行舟也拍了拍他的后脑,力道比对温灵濯轻多了。

他轻轻对阿裴说:“我猜,温灵濯是不是对你说了,‘不是我,是我舅舅救的你,我才没有这么多管闲事’这样的话,或者心里这么想。”他仿佛也有那看穿人心的本事,将温灵濯摸得一清二楚,连语气语调都惟妙惟肖。

他又轻轻一叹:“但他其实是一个很宽厚的孩子。他很喜欢你,也会对你很好。你从他的心声里也能听出来,是不是?”

阿裴瞪大了眼睛。这个男人……知道他能听见心声?

既然如此,隐瞒无用,他便直白地点头,承认了。

这样大大方方的坦白却让温行舟有些吃惊。他失笑:“看来你和那小子相处得挺好——怎么说呢,我没想过你会这么快就愿意信任我。”

阿裴却摇摇头,问:“为什么救我?”

温行舟只是点点自己,说:“我是一个修士,会算卦的修士——你我有缘。”

“何为缘,又因何有缘?”阿裴继续问,他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个怎样的答案。

“诸法由因缘而起,相逢既是有缘。”

阿裴蹙眉,温行舟可没有温灵濯那么好说话,总是打着机锋故弄玄虚。

于是他拉过温行舟的手,将掌心覆上,换了个问题,“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心声?”阿裴双眼时刻不离温行舟,觉察他神色微微变化,顺势顿了顿,松开了他的手。

温行舟拿他这种小鬼头没办法,相顾无言,寂静无声,温行舟叹了口气,还是开口了:“会算卦是真,有缘也是真。彼时我探你灵息时算出你的命卦,无意间得知你听心的秘密。但我救你,只是为救你,为一个无辜的性命。”

“你信我,不也因为这个吗?”

他只三言两语解释安抚,告诉阿裴他们值得信任,善意之举别无所图。

可阿裴没接他的话,深深看了他一眼。良久之后,他才终于缓下神色,轻轻撂下句“小心晚膳”,便无论如何不肯再开口。

那天晚上温行舟饭桌上险险躲过温灵濯的报复。

那天晚上阿裴行三叩拜认温行舟做了师父,选择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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