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姑获(一)

滴答、滴答……

血液从脖颈伤处蜿蜒,淌淌落下,肮脏污秽的地上很快蓄了一洼浅浅血水。

黑衣红羽、盘着妇人髻的女子跪坐在正中央,压在千纹锁妖阵的阵心。她的双手被铁链死死锢住,上半身直直吊起,似乎失去了意识,浑身无力,歪歪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此处昏暗不见光亮,仿佛牢狱,但四周不见刑具,也不见守卫。

忽而她喉口嗬嗬作响,猛然抬头露出狰狞面目,剧烈挣扎起来。

一双褐色的眸子中瞳孔倏然放大,死死盯着面前什么东西。由于妖力不稳,她的脸上泛出一层一层绒羽,意欲伸展的翅膀因打了十二根透骨钉折了一半,只能残破地拖在身后。

“……还、还给我……把孩子……还、我!还我!”

嘶哑的吼声一阵一阵回荡,始终寂静寂寥,无人回应,徒留姑获鸟无望地怒喊、发疯。

“还我……还、给我……”

声音渐渐轻微,如同呢喃,默默一遍又一遍不停歇地念。

……

“喀、咳咳……”

温行舟猛地睁眼,喉口涌上一股血腥气,忙偏头,吐出了一口殷红。

还是看不出姑获鸟在什么地方。

据事发已然半月,她不可能从妖盟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只能是被人藏起来了。

姑获鸟出身荒沙,是南靖妖国的属从,此番她杀妖吃人夺子,逃入人间,在莲城失去踪迹,偏偏又恰好赶上妖盟动乱、首领易位,南北妖地随时将会开战,况且凡人厌恶妖族,未必不会因此再起战火……需得尽快找到她,如若让她为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传音铃颤了颤,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打断了温行舟纷杂的思绪。

他随手抹去了唇角的血线,甩了甩手,撑着膝盖一使劲儿站起了身,指尖拨了下金丝镂空的铃铛。

“温行舟,常山王世子托我移交你一方木盒。你得空回来看看,世子殿下等着你答复。”

温灵濯平平淡淡的语气通过小巧玲珑的物什传音而来,纵然温行舟没见着人也能想象出他一板一眼故作正经的模样。

他忍不住莞尔,收起传音铃,掩了斑斑血迹,捏着符纸转身,眨眼间,一瞬没了踪影。

今日下了小雪,不便行走。

温灵濯上东市转了圈,雇了辆牛车,多塞了几两,将老翁也留下,帮着赶赶车。

待牛车在温宅门口停稳,阿裴已收拾好了行装,和温灵濯一点点将药罐药包搬上车,拿蓑布盖严实。

阿裴一只脚刚迈上车板,后脑便遭一只大手轻轻一拍,他想也不想,雀跃出声:“师父!”

一扭头却顿住,阿裴狐疑地皱了皱鼻,深深循着去嗅那股微弱的味道。

额头被温行舟手掌抵住推开了,他稍一俯身,将阿裴托着抱上牛车,摸摸他的头不语,转身往屋里走去。

进门先和匆匆往外赶的温灵濯打上了照面。

臭小子没大没小目无尊长,见了舅舅既不行礼也不拿正眼瞧,仰着头轻哼一声,“在你房里。”脚步不停跨了门槛就走。

“等下。”温行舟一把扯住他后领把人抓回来,“你没偷偷看吧?”

“上面下了术法的……”温灵濯一顿,暗道不好,恼羞成怒胡搅蛮缠,“没看!我岂是这样的人?!你若不信,下次别让你的朋友来托我!”

说着他猛地挣开了温行舟的手,往门外等着的牛车那儿跑去。

“你看你,又生气。”温行舟在后头笑着喊他,“舅舅说笑呢!”

“今晚做条鱼呗!我回家里吃!”

遥遥而去的牛车上飘来温灵濯模糊不清的声音,被路过的寒风吹散了,温行舟半个字都没听见,哼着小曲进屋去,只当温灵濯是应下了。

紫木盒子不过巴掌大小,怎么想也装不了温行舟想要的东西。也不知萧珺说的大礼,究竟是何物……

盒身果真附着莹莹一层光芒,施了特定的术法。

“这玩意儿又不难,温灵濯也能解吧……”温行舟随手一挥,点点光辉散去,轻轻巧巧翻开了,露出内里乾坤。

……一块色泽诱人、软糯香甜的芙蓉糕?

温行舟嘴角抽了抽,两指捏起糕点伸至眼前看了又看,末了,他幽幽一叹,将芙蓉糕仔仔细细放回盒中。

他凝气,将散去的光辉笼回盒身,施诀显形。这小小一方木盒之上竟叠加了两层术法,脱去最后一点障眼法,才显出它原本的模样来。

是片连根拔起的红羽,沾染着一丝姑获鸟的气息。

温行舟神色倏然冷了下来,眸色深深,如一潭不见底的湖水,捏着红羽久久不语。

他明白常山王世子的意思,姑获鸟落在了她手里。也明白芙蓉糕对于世子以及那位陛下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萧珺在提醒他。他是人非妖,曾以国士之身受宣国帝后礼待,他也曾尝过姜皇后亲手做的芙蓉糕,眼睁睁看着她死于妖祸。

他非见萧珺不可,亦非帮她不可。

“唉……”温行舟闭上眼,轻轻一叹。

两厢为难的处境,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喃喃:“你们一个两个,真是不让人省心。”多想无益,他也不再纠结,干脆利落拿出传音铃,双指提起施诀其上。

因着那人不便离开妖盟,温行舟很少主动联系他。只是现下情非得已,不得不传音,要他亲自来一趟。

朦胧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房中,渐渐清晰,似乎实心了些,不像之前那般轻薄薄一团水雾。

“好些了?”温行舟先问他身上的旧伤。

穆离却不理会,直白切入主题:“何事?”

“姑获鸟找到了。”

温行舟三言两语简要概述,手也没闲着,自然地拉过那人手腕,三指压在腕上听他脉搏,确认无事了也不松开。

“她要见你。”他状似无意摩挲着那片肌肤,“且是与你单独谈判。”

穆离眼也不眨一口应下:“可以。”

“以我对萧珺的了解,”温行舟终归放心不下,“她所图,非同小可。”

“宣国动荡之时她便身任大司马大将军,主战派的核心,若非实有所求,她决计不会放过姑获鸟。”

“那可是造下灭门杀孽,吃了陈家上百人的恶妖!司星监我里里外外可跑了好几趟,不曾听闻捉拿归案的消息,可见是她私自扣下,隐而不发。”

“这件事,我打赌陛下都被蒙在鼓里。”

“温行舟,”穆离懒得挣开手腕上的桎梏,好整以暇盯着他,“少啰嗦。”

穆离的身形轮廓由虚转实,仿佛从未打磨的银镜中走出,一点点雕刻出面容。

骨相凌厉,双目深邃,却偏偏长了一双灵动妩媚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乖巧。

“你信她为人,我便也信她。”

穆离不耐烦,问:“到底走不走?”

温行舟失笑,顺从地松手转身,替首领大人画传送符去了。

不得不说多年故交,也算知己知彼。

温行舟不必多此一举掐指算算,甚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萧珺一定又窝在未央宫侧殿那颗歪脖子树下躲懒。

她自幼父母双亡,老王爷又年事已高,宣景帝怜她失怙失恃,特谕接她入宫,养在姜皇后膝下,与皇六子萧珏一同吃住教养。帝后待她有如亲生,一应礼同皇子。

萧珺此人,重情重义,多年不忘故人恩。若说她这大费周章的究竟为了什么,大抵也只能是那位总角之交的陛下,因救她而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的宣昭帝。

“看来未央宫该迎一位新后了。”温行舟挖苦,“免得有人三天两头往这儿跑。”

“皇兄心里有数,”萧珺眼也不睁,懒懒散散躺在树荫底下,反唇相讥,“你要干政,怎么不讨个象笏上天机殿撞柱子去?”

温行舟嘿嘿一笑,自自在在上前两步,微微弯腰瞧她,问:“萧珏近日如何?”

“老样子。”

她终于睁开眼,一挺身坐起,拍拍身上沾的野草土灰,慢悠悠仰头看了看枝叶葳蕤的歪脖子树,“上天不公,好人竟难长命。”

“那你这心狠面黑的祸害,必能遗千年。”温行舟笑嘻嘻没个正形,三番两次打断她抒发悲痛之情。

萧珺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一腔苦情落了空,堵在胸口不得不憋回去,生生被他给气笑了。

“随我来。”

她收起所有表情,冷冷扔下句话,转身便走。温行舟面不改色,从善如流亦步亦趋跟上。

萧珺直直走入未央宫主殿,越过重重门扉纱帘,从姜皇后生前读书练字的书房寻到了那块如有千斤的砚台,仔细观察还能瞧见底下细小齿轮。

她小心翼翼拨动,书架后闷闷一阵机关响动,缓缓一分为二往两边移开,露出其后幽深的通道。

萧珺没多说,抬步便往里走,轻轻打了个响指,石壁两侧烛沟亮起星星点点火光,勉强能看清脚下路。

未央宫有条密道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宣国临近北境妖地,常年兵戈,家家户户常备逃生密道,四通八达,遍布地底。

只是近年来宣国疆域拓广,不少人举家迁往了南边,后又与北境妖地签订协议,划定边界,终于不用再打仗,因而大多密道都废弃了。

谁能想到,这条暗道又被主战派将领用于关押妖族?此事若泄露,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风。

温行舟默然叹息,无奈摇摇头,无意识抿紧了唇。

身侧忽而异动,那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搭上他的肩。

感受到他的气息,温行舟稍稍定下心,不由笑道:“怎么出来了?”

“我听见了姑获鸟的声音。”狐狸听力敏锐,纵使千百里开外,也能捕捉到猎物细微的动静。

“你看看,可是你要找的妖?”两人私下咬耳朵的工夫,萧珺已经推开了地牢的门,抱胸似笑非笑盯着穆离。

她唇角微勾,眼中却半分笑意也无,冷冰冰夹杂着些许复杂的情绪。也许是恨,也许是怨,总归不会对妖族有什么善意。

阵法中央的姑获鸟将将流干了全身的血,已然神志不清,翻来覆去轻声喃喃着“孩子”、“还我”几个词字。

“你动了私刑。”穆离回以同样冰冷的目光,上前几步与她相对而站,“有违曾经人族与妖盟的协议。”

“哈哈哈,我可是为了救她。”萧珺不慌不忙,戏谑道,“如若没有那些血,怎么引得开司星监那些老头呢?”

“我不仅能救她,我还能送她安安稳稳回南靖妖国。”

“堂堂妖盟首领,不打算谢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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