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商君意,二十五岁,出国在即。
包间里鬼哭狼嚎,屏幕上闪动着八百年没更新的MV画面。蒋文杨坐在角落回工作邮件,江昊抱着麦克风不撒手,唱得一句不在调上,还挺自得其乐。
“别嚎了,耳朵要流产了。”我踢了踢江昊的小腿肚,从他手里抢过一片橙子扔进嘴里。
“商哥,你这是嫉妒我的艺术表现力!”江昊不满地嚷嚷,凑过来又要拉我合唱,被我无情推开。
明天一早的飞机,飞大洋彼岸。这帮孙子说是给我饯行,我看是纯属找个由头出来鬼混。
手机震了一下,是我妈发来的语音,絮絮叨叨叮嘱着行李和注意事项。我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行了,别摆出那副离愁别绪的死样子,”蒋文杨终于处理完他那破邮件,推了推眼镜,给我倒了杯酒,“出去镀层金,回来继承家业,哥们儿几个还等着抱你大腿呢。”
我笑骂一句,仰头干了。酒液辛辣,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气氛重新热络起来,江昊又开始他五音不全的个人演唱会。我靠在沙发上,看着这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心里那点离愁被冲淡不少。
只是眼神扫过空着的那个位置时,心里还是会轻微地咯噔一下。
谢怀意。
一个月前,就是在这家KTV,这个包间,他也是坐在那个位置,在散场前,突然叫住我。
那时快晚上十一点,大家都喝得有点上头,勾肩搭背地准备撤。他落在最后,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太清,只听见声音有点哑,说:“商君意,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我停住脚步,有点意外。虽然大学阴差阳错成了学长学弟,但谢怀意这人吧,对我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他突然这么郑重其事地要单独跟我说话,挺新鲜。
然后,我就听见他清晰地说:“商君意,我喜欢你。”
我愣住了。包间里残留的酒气和烟味混杂着,熏得人脑子有点钝。
“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九年了。”他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耳膜上。
我彻底懵了。十七岁?那不就是高二他刚转学到晴海一中的时候?九年?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完全没看出来。这小子藏得可够深的。
我当时什么反应来着?好像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可能是觉得太突兀,也可能是酒精麻痹了神经,脱口而出一句:“……谢怀意,你喝多了吧?”
他看着我,没说话,眼神里有种我当时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绝望?
然后,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拉开门就走了。
第二天,我拖着行李去了美国。刚到一个月的兵荒马乱,让我几乎把这段小插曲抛在了脑后。我以为那只是他酒后的胡话,或者一场无伤大雅的误会。
“商哥!发什么呆呢!轮到你了!”江昊把另一个麦克风塞我手里,屏幕上是我点的歌。
我接过麦克风,却没什么心情唱。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谢怀意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和他那晚说“九年了”时的眼神。
“哎,我说,”江昊一屁股坐我旁边,浑身酒气,搂着我脖子,大着舌头说,“你、你走了也好……省得……省得触景生情……”
“什么触景生情?”我莫名其妙。
“就……就谢怀意那小子啊……”江昊眼神涣散,显然醉得不轻,“妈的……说没就没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开呢……”
我手里的麦克风“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连蒋文杨都从手机上抬起了头。
“你……你说什么?”我抓住江昊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谁没了?什么想不开?”
江昊似乎被我的反应吓到,酒醒了一点,眼神躲闪:“没……我瞎说的……商哥你听错了……”
“江昊!”我吼了一声,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他妈给我说清楚!谢怀意怎么了?!”
蒋文杨快步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脸色凝重:“君意,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甩开他,眼睛死死盯着江昊,“说!”
江昊被我吼得一哆嗦,磕磕巴巴地说:“就……就一个月前……你走之后没多久……他……他自杀了……”
“……”
时间好像瞬间静止了。
包间里炫彩的灯光,聒噪的音乐,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自杀?
一个月前?
不就是……他跟我表白的那天晚上吗?
为什么?
是因为……我没有给他回应吗?
就因为我那句下意识的“你喝多了吧”?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
“不可能……”我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他妈骗我的……他那天晚上还好好的……”
“是真的……”江昊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我们都没想到……后来……后来是钟薛楼处理的后续……”
钟薛楼。谢怀意那个最好的朋友,总是安静地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男生。
我猛地站起来,不顾蒋文杨的阻拦,冲出了包间。外面的冷风一吹,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墙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几乎没怎么联系过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喂?”
“钟薛楼……”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我,商君意……江昊说……谢怀意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冷冷地吐出三个字:“是真的。”
我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勉强扶住墙壁才站稳。
“为……为什么?”我听到自己像个破风箱一样喘息着问。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给我一个问清楚的机会?为什么偏偏是那天晚上?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却一个也问不出口。
钟薛楼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那笑声又冷又苦,带着浓浓的讥讽:“为什么?商君意,你问我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我几乎是在哀求。
“告诉你?”钟薛楼的声音陡然拔高,“告诉你,他高二转学去晴海一中,是因为你?”
我愣住。
“告诉你,他大一那年根本就没落榜,他考上的是更好的学校!是因为听说你去了C大,他跟他家里闹翻,自己打工挣学费,复读了一年,才又考去的C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复读?考C大是因为我?这都什么跟什么?
“商君意,”钟薛楼的声音像是淬了冰,“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了你九年。从十七岁,到死的那天,整整九年。”
“他日记本里,写满了你的名字。他活着的时候,不敢让你知道。现在他死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了。”
“你如果还有一点良心,就来拿走吧。也算……物归原主。”
电话被挂断了,只剩下忙音。
我僵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耳边反复回响着钟薛楼的话。
“喜欢了你九年。”
“日记本里写满了你的名字。”
“是因为你……”
原来他那晚说的“九年”,不是醉话。
原来他那些刻意的疏离,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喜欢。
原来我所以为的毫无交集的高中三年,在他那里,是长达三年的暗恋。
而我,却在他鼓起勇气剖白心迹的时候,用一句轻飘飘的“你喝多了吧”,彻底把他推向了深渊。
巨大的悔恨和悲痛像海啸一样将我吞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按照钟薛楼给的地址,找到那个偏僻的墓园的。
天色灰蒙蒙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钟薛楼站在一个崭新的墓碑前,身形单薄,脸色苍白。他看见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封面磨损的笔记本,塞进了我怀里。
然后,他红着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恨,有怨,或许还有一丝怜悯。最终,他转身离开了,消失在雨幕里。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日记本,封皮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主人的气息。雨水打湿了封面,晕开深色的水渍。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熟悉的,属于谢怀意的清秀字迹映入眼帘。日期,是十年前。
【2015年9月1日,晴。今天转学到晴海一中。开学第一天,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看到了坐在后排的那个男生。他好像在发光。他叫商君意。】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像是自虐般,看着他如何记录下每一次与我的“偶遇”,如何因为我一个不经意的笑容而开心半天,又如何因为我的身边出现别人而暗自神伤。
【2015年10月28日,阴。今天篮球赛,他打球的样子好帅。摔倒的时候,他扶了我一下。他的手心,好暖。】
【2017年6月22日,雨。听说他要去C大了。我也想去。可是分数不够。没关系,我可以再考一次。商君意,你等等我。】
字字句句,都是他沉默而漫长的九年。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那天的日期,是一个月前。他写下那句话的位置,似乎有被水滴打湿又风干的痕迹。
【暗恋商君意的第九年,还是不敢说出口。今天,他终于要走了。也许,是时候结束了。】
“呃……”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我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冰冷的墓碑前,紧紧抱着那本日记,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又像抱着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巨大的窒息感袭来,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谢怀意。
如果重来一次……
如果……能重来一次……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