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家门,客厅里亮着温暖的橘色灯光,驱散了楼道里的昏暗。吕欣晴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怀意,回来啦?怎么这么晚?”她放下手里的毛线,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嗯,跟同学去吃了点东西。”谢怀意弯腰换鞋,声音有些低。烧烤摊的烟火气和喧闹似乎还残留在耳畔,与此刻家中过分的安静形成对比。
“同学?是……高伊和钟薛楼他们吗?”吕欣晴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帮他接过书包。她闻到了儿子身上淡淡的油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别人的清爽气息。不是高伊常用的果香,也不是钟薛楼身上干净的皂角味。
“嗯,还有……班里的其他几个同学。”谢怀意含糊地应着,不想多说。他不太习惯向母亲汇报自己的社交,尤其是涉及商君意的部分。那个名字,那个带着阳光和莽撞气息的人,像一颗投入他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让他有些无措。
吕欣晴看着儿子略显疲惫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丝活气的侧脸,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原本想问问是哪些同学,男生女生,相处得愉不愉快。但看到儿子似乎不愿多谈,她怕追问会引起反感。
她想起儿子初中时的样子。因为丈夫的背叛,她变得敏感易怒,情绪像座活火山,随时可能爆发。有一次,仅仅因为儿子考试成绩不理想,她失控地歇斯底里,甚至……甚至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虽然后来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但儿子脖颈上那瞬间浮现的红痕,和他眼中巨大的惊恐与难以置信,成了她至今无法摆脱的梦魇。
就是从那时起,儿子的话越来越少,在她面前越来越沉默,像只受惊的小兽,小心翼翼地缩回自己的壳里。她后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偷偷去看心理医生,努力控制情绪。是周津的出现,像一道温和坚定的光,照进了他们母子支离破碎的生活。他包容她的坏脾气,耐心引导她,帮她一点点走出阴影。为了彻底告别过去,他们结婚了,来到了陌生的A市。她希望全新的环境能让儿子重新开始。
“妈?”谢怀意换好鞋,见母亲怔怔出神,脸上带着哀伤和愧疚,心里微微一紧。他知道母亲又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啊,没事,”吕欣晴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抬手想摸摸儿子的头,像小时候那样,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只是轻声说,“快去洗个澡吧,一身味道。周叔叔热了牛奶,在厨房,你喝了再睡。”
“嗯。”谢怀意点点头,转身走向浴室。经过厨房时,他看到继父周津正系着围裙在擦拭灶台,看到他,温和地笑了笑:“回来了?牛奶在桌上,温度刚好。”
“谢谢周叔。”谢怀意低声道谢。平心而论,周津对他很好,尊重他,从不试图取代他生父的位置,只是默默地关心。这个重组家庭,表面平静,甚至算得上温馨,但他和母亲之间,总隔着那层看不见的、由伤害和愧疚织成的薄膜。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洗去烧烤的烟火气,却洗不去脑海里那个人的身影。商君意……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特别?那种毫不掩饰的靠近,带着点蛮横的关心,肆无忌惮的笑声,还有今天替他挡油点时,毫不犹豫伸出的手臂……
谢怀意闭上眼,水流打在脸上。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被商君意抓住手腕时的触感,温热,有力。还有他凑近时,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不能靠近,他对自己说。他习惯了独处,习惯了用冷漠保护自己。靠近意味着可能再次被伤害,就像……就像母亲失控时那样。虽然他知道商君意和母亲不一样,但那种失控的、炙热的情感,让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可是……心底某个角落,又隐隐有一丝……渴望?渴望那种被人在意、被人毫无理由偏袒的感觉?就像今天在烧烤摊,高伊、钟薛楼,甚至那个咋咋呼呼的江昊,他们都自然地把他纳入其中。那种热闹,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谢怀意走到书桌前。桌角放着那本厚厚的、用旧挂历纸包了书皮的笔记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它。拿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最终,他只是在那页空白的纸上,无意识地写下了三个字。
商、君、意。
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挣扎。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像是被烫到一样。心跳有些快。
……
周一早上,我神清气爽地走进教室。周末两天没见,感觉像过了半个世纪。目光第一时间锁定那个空位——谢怀意还没来。
有点小失落。我拉开椅子坐下,盘算着等会儿是直接问他“周末干嘛了”,还是用“我作业有道题不会”当借口开启话题。
江昊顶着鸡窝头冲进来,一屁股瘫在座位上:“困死我了商哥!周末跟我爸去钓鱼,晒掉一层皮!”
“活该,谁让你不去网吧吹空调。”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眼睛时不时瞟向门口。
终于,在上课铃响前最后一分钟,谢怀意和钟薛楼一起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衬得皮肤更白,看起来清清爽爽。只是眉眼间似乎带着一丝倦怠。
“早啊,新同学!”我立刻扬起笑脸打招呼。
他脚步顿了一下,视线飞快地扫过我,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迅速坐回自己位置,拿出课本,动作一气呵成,带着点刻意的疏离。
啧,周末两天,冷却了?又缩回去了?
我有点不爽,用笔帽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背:“喂,周末干嘛去了?作业写完了没?借我‘参考参考’?”
他后背明显僵了一下,没回头,只是闷声说:“自己写。”
声音有点冷。
我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收回手。高伊转过头,冲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口型。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在上面讲古文,我在下面开小差。谢怀意坐得笔直,看似在认真听讲,但我发现他手里的笔半天没动一下,明显在走神。
怎么回事?烧烤摊那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虽然还是害羞,但至少没那么排斥了。怎么过个周末,又打回原形了?难道是我那天晚上表现得太急切,吓到他了?
课间休息,我正想再接再厉,却看见谢怀意被语文老师叫去了办公室,好像是关于他转学过来的一些学籍材料问题。
我只好按捺住性子,跟江昊他们胡侃。
“商哥,你看班级群了没?”高伊拿着手机凑过来,一脸兴奋,“下下周要开秋季运动会了!老钱让体育委员统计项目报名呢!”
运动会?我眼睛一亮。这可是个好机会!集体活动,荷尔蒙飞扬,最适合培养“革命友谊”了!
“必须报啊!”江昊摩拳擦掌,“老子要报一千五和四乘一百接力!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风一样的男子!”
蒋文杨推了推眼镜:“我报跳高和实心球。”
“我报一百米和跳远!”高伊兴致勃勃,然后看向我,“商君意,你肯定报篮球赛吧?咱班男生篮球就指望你了!”
我们学校运动会篮球是重头戏,每个班都要出队伍打循环赛。
“那必须的。”我挑眉,心里已经有了盘算。篮球赛,可是展现个人魅力(以及合法进行身体接触)的最佳舞台。
谢怀意从办公室回来,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点,默默坐回座位。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喂,运动会,你报什么项目?”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不报。”
“为什么?集体活动诶,重在参与嘛!”我怂恿他,“你看你跑不快跳不高,可以报个实心球啊?或者……给篮球赛当啦啦队?”我故意逗他。
他耳根微红,瞪了我一眼:“……没兴趣。”
“别啊,”我继续游说,“你看,班集体需要每一个人贡献力量!再说了,到时候太阳那么大,你坐看台上给我加油,我肯定动力十足,carry全场!”
他像是被我的厚脸皮惊到了,转过头不再理我,耳廓却红得厉害。
这时,体育委员拿着报名表走过来:“商君意,你报篮球是吧?一千米和接力报不报?”
“报!”我爽快答应,然后一把抢过报名表,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男子4x400米接力”上。这个项目……好像有点意思。需要配合,而且跑起来……肢体接触机会多?
我拿起笔,飞快地在“男子4x400米接力”一栏,写下了我的名字,然后,笔尖顿了顿,在下面空白的横线上,写下了“谢怀意”三个字。
写完后,我把报名表塞回体育委员手里,冲他眨了眨眼:“搞定!”
体育委员低头一看,愣住了:“啊?谢怀意他……”
“他害羞,我帮他报了!”我理直气壮。
旁边的谢怀意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睛瞪得圆圆的,脸颊因为气愤或者害羞泛红:“商君意!你……!”
“怎么了?”我一脸无辜,“为班集体做贡献嘛!放心,跑不动我带你!”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伸手想抢报名表,体育委员却已经拿着表去问别人了。
高伊在一旁看得直乐:“商君意,你可真行!强买强卖啊!”
江昊拍着我肩膀狂笑:“商哥牛逼!这就安排上了!”
谢怀意又急又气,胸口微微起伏,瞪着我的眼神像要喷火,可配上他通红的耳朵和脸颊,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反而……有点可爱。
我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却故作严肃,拍了拍他的肩膀:“同学,要相信组织的安排!到时候好好跑,别给班级丢脸!”
他一把拍开我的手,气得转过头去,后颈都泛着粉色。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立刻去找体育委员划掉名字。
有戏!
一整天,谢怀意都没怎么理我,明显在生气。但我能感觉到,那生气里,恼怒居多,厌恶……似乎很少。而且,每次我故意在他旁边跟别人大声讨论运动会,或者“不小心”碰到他桌子时,他虽然会立刻躲开或者瞪我,但那反应,更像是……害羞的应激?
放学铃响,他照例想溜,我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他书包带子。
“跑什么?讨论一下接力战术啊,队友?”我笑嘻嘻地说。
他挣脱不开,气得脸都红了:“商君意!你放开!谁跟你是队友!”
“白纸黑字,报名表上写着呢!”我晃了晃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报名表复印件(当然是P的,只留了我俩的名字),“白纸黑字,还想抵赖?”
他看着那张“铁证”,噎住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不会跑。”
“不会我教你啊!”我顺杆往上爬,“走,先去操场跑两圈,找找感觉!放心,我体育委员级别的指导,包教包会!”
说完,我不由分说,半拉半拽地把他往操场拖。他挣扎无效,一路上收获无数同学好奇的目光,脸都快埋进领子里了。
夕阳下的操场,镀着一层暖金色。我看着他虽然不情愿却还是跟着我跑的侧影,心里那股想要靠近他、把他拉出壳来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
谢怀意,你看,阳光多好。
别躲了。
——
『2015年10月15日晴
今天又被商君意气死了。
他怎么能这样?不经我同意,就在运动会报名表上写我的名字,还是4x400米接力。我根本跑不动那么长的距离。
下午放学,他还强行把我拉去操场,美其名曰“战术训练”。夕阳很大,操场上很多人,他拉着我跑,手心很烫,汗津津的。我挣不开,只能跟着跑,肺里像烧着一样,很难受。他一直在我旁边说“调整呼吸”、“跟着我”,声音在风里有点模糊。跑到最后,我几乎要喘不上气,他慢下来,几乎是半扶着我走了半圈。
很多人看我们。高伊她们还在旁边笑。我很窘迫,耳朵很热,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好像总是这样,不管我愿不愿意,就闯进我的生活。借笔,顺路,问问题,现在又是接力赛。像个横冲直撞的太阳,蛮不讲理,却……让人无法忽视。
妈妈今晚又问我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她看起来有点担心,又有点期待。我没敢说商君意的事,只说和高伊、钟薛楼他们一起。周叔叔热了牛奶,很温和。家里很安静,但我却有点想念下午操场那种喧闹和……阳光的味道。
手臂上好像还残留着被他抓住的感觉。还有他递过来那瓶水,冰凉的,瓶身挂着水珠。
有点烦。
又好像……没那么讨厌。
算了,睡觉。接力赛……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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