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回到房间,大灯已经关了,只剩床头的一盏台灯,留给还没回来的人。

慎悦小小的身体挤在床的边缘,隐匿在黑暗里,像一床并不厚重的被子。

慎怡不知道她睡了没有,轻手轻脚地爬上去,摸出手机,看到妈妈问她回房间没有。

“慎悦刚才跑来找我,说你还没回来,以为你不想和她睡。”

后面打了个微笑的表情。

换做是以前,慎怡会以为她学坏了,学会和妈妈编排她了。可经历了今天,她只会想到她的敏感,她是怕自己真的不想和她睡,所以想自己去和爸妈睡。

难受的心情又被撒了把盐,闷得慎怡不知道该怎么办。

半晌她翻了个身,碰了碰慎悦的手臂,让她别侧着睡。

“这里有位置,你别往墙上靠,小心着凉感冒。”

慎悦乖乖地照做。

慎怡见她睡的舒服了,抬手拉灭了台灯。

可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像找不到出口的洪流。

脚不小心踢到床尾放着的行李,慎怡坐起来整理,慎悦也跟着起来了,怕是自己的东西让姐姐踢到了。结果真的是她那个小包,她赶紧拿过来,抱在怀里。

慎怡抿了下唇,几乎是抢过来,跟她说放旁边一点就可以了。

小姑娘怯生生地问她,会不会麻烦到她。

她似是被重锤击中,摇摇头,摸下她的头发,“不会。我是你姐,这点麻烦算什么。”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慎悦的表情很是愣怔,半晌才点下头,躺回去的时候还说了句谢谢。

慎怡更睡不着了。

她躺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问,“为什么今天你不把那个挂饰给他们玩?”

慎悦不是小气的孩子,也不怎么会拒绝人,今天却意外地强硬。

许久,才听见她小声的回答。

“之前那个……就是被他们弄坏了。”

“之前?他们之前也抢你的东西?”

“不是抢,就是妈妈说给他们玩玩。”

“那后来呢?他们弄坏了有给你道歉吗?”

“没有。”

慎怡不用想也知道那群小王八蛋是什么态度,父母又是什么嘴脸。

想起她妈在饭桌上说的话,自家父母的态度也清楚了。

“所以妈妈买了一个新的补偿你,对吗?”

慎悦点点头,想起她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慎怡气得咬牙切齿,严肃地告诉她:“慎悦,我跟你说两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听好了。”

“……嗯。”

“首先,你今天做的没错。挂饰是你的,你有拒绝他们的权利,即便只是因为你不想,你就可以不给。没有理由也可以,怎样都可以。其次,就算爸妈让你听话,让你谦让,你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听不听。”

她眨眨眼,“怎么判断?”

慎怡吸了口气,“就是会让你开心或者不开心。你如果觉得给他们玩不开心,就可以不给。如果觉得这件事情不会影响自己的心情,就可以给。”

“还有,妈妈如果劝你、说回家以后补偿你,你也不要随便妥协。你当下想要什么,就大声说出来,把手举起来。”

补偿是没有用的。

那不并不是给好孩子的奖品,只是为了安抚一次委屈而诞生的工具。

而时间上的延时性也会让满足感递减,八岁想要的礼物到了二十八岁再拆开已经毫无意义,只会剩对当时渺小的自己的各种唏嘘与感慨。

慎悦鲜少听姐姐说这么多话,听得都忘记了呼吸。虽然不是很懂,但还是狠狠点头,说她知道了。

慎怡这才把提起来的那口气咽回去。

她这样做,是不想自己家里人受委屈。

慎悦虽然和她不亲近,但也没有让她由人欺负的道理。

慎怡想清楚想明白了,终于闭上眼睛,准备睡去。

但,也许是这床太冷了,外面北风呼啦啦地砸着脆弱的玻璃窗,只有这被子里两个人的体温是热的。也许是这个和自己留着同样血液的大女孩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这么多话,还都是向着自己的话。也许是那句“不麻烦”,也许是因为她说“我是你姐”,慎悦难得地向她主动表达。

她怀着颤巍巍的心跳,呼吸喷洒在姐姐纤薄却比她宽长的背部,很小声很小声,几乎是用气音说了一句连面对爸爸妈妈都不会说的话。

屋内太安静了,慎怡听得清清楚楚。

像每一次都听见她被人忽略的求助和渴望一般,像终于推开那扇自己一直不敢进去的门一般,她听见文静乖巧的妹妹从不敢张口的心事。

“姐姐,其实我很想吃那个冰激淋。”

慎怡的心好像一颗被暴力拆开的带壳的坚果。

夜色宁静,她又在黑暗里踢到她的小包。

她涩涩地回了一句嗯。

慎悦却好像已经满足,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的一角,呼吸声渐重。

慎怡被卸去坚硬的外壳,仿佛赤身**站在雪地里,又好似站在火苗上方起舞,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滑落两滴眼泪。

她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每次回家慎悦喊的姐姐,想起她看向她时小心翼翼又藏着期待的眼神,想起她殷勤的投送,想起她拘谨的手脚,想起她因为被抛下而耸拉的眉眼,想起她坐在后座被踢出淤青和红印却不敢再喊一声妈妈,更不敢喊姐姐的怯弱,想起她高高举起的白嫩手心,只收获了理所当然被无视的目光。

慎怡问自己,你是看不到吗,你是不知道吗?

把这些场景一幕幕回翻,她发现自己记得其实很清楚。

如果真的没有注意,如果真的想要忽略她,她就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面对下感到困苦。

慎怡,你的心真的要一直刻意扭过去吗。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在这个她住过几年慎悦却只来过几次的家,她突然想起云城的火焰,想起围在炉边烤火的温暖,想起那个和她妹妹一样大,却自由大胆的女孩。

或许没什么关联,她的血液却因为这些零碎的回忆而沸腾。

慎怡坐起来拉亮了台灯。

慎悦被照得皱了下眉,还没睁开眼睛就被她握住手臂提起来,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姐姐已经下了床。

“起来起来起来。把衣服鞋子穿好,围巾也戴上——我们走。”

“去哪里?”

慎怡弯着腰在翻车钥匙。

“我带你去吃冰激淋。”

-

月城的冬天是残酷的。如果要找一个形容词,慎怡会想到浩浩荡荡。无论是风、雪、温度还是体感,都会趁着这段季节之歌猛烈地侵袭。

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夜晚入骨的凛冽让人忍不住颤抖瑟缩。

打开大门被冷风刮脸的瞬间,慎怡其实犹豫过,但是咬咬牙,还是推开了。

她听见吱呀的一声,倒不像生锈所导致的噪音,更像她尘封已久的铁盒终于找到了钥匙。

外面的天色暗沉深邃,零星可见几颗浅淡的星星。

慎怡先是发动引擎预热,然后翻出手机开始找导航。这么晚了,周边的居民区本就老旧,找不出一家还亮着的招牌,只能跑远一点,去最近的麦当劳。

她看到纪则明五分钟前给自己发的微信,大意是说自己已经回到家了,问她晚上怎么样,有没有闹出别的不开心,又问她睡了没有,要不要打一会儿电话。

慎怡顾不上回复别的了,打字道:老公,谢谢你给我买车qaq。

管家:?

管家:还没睡?

管家:怎么突然说这个?

慎怡说晚点再跟他解释。

慎悦出来得很快,看她踉踉跄跄的样子,连鞋子的鞋带都还没系紧,围巾也是半边漏风地围在脖子上,慎怡抬手给她绕紧了。

她心里麻麻的,细声道,“会等你的。”

妹妹愣了一下,轻轻点了一下头。

看她小小的下巴被这动作彻底埋进围巾里,慎怡呼了口气,让她等一下。

她打开通讯录拨了个电话,眼睛往上看,二楼的一扇窗还亮着。

嘟嘟好久才接通,她开门见山地说:“下来——快点快点快点!”

梁城晓被她搞的莫名其妙,感觉到下面好像有什么动静,推开窗看,吓得忙问,“干嘛呢慎怡?大半夜的。”

“我们要去吃冰激淋,太晚了不安全,需要一个保镖。”

“不是,你这么晚了……”

“一分钟穿好衣服裤子下来。”

“你……”

她直接挂掉了。

车内开了暖气,算不上难熬,等了约有两分钟,副驾驶猛地被拉开,表哥无语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你到底搞什么飞机?”他瞥了眼后座,“慎悦,小孩大半夜不睡觉跟着你姐胡闹什么呢?”

慎悦一双眼睛盯着他,但是不说话。

慎怡也不理他,让他扣好安全带,一脚油门驶出去,速度之快能够听到风狂拍车窗,窸窣作响。

梁城晓只能靠自己的想象力去理解这个夜晚冒险计划,反正他也睡不着,跟她们姐妹两出来玩玩也不碍事。

自己开车的话其实去哪里都不远,不过一路开过来几乎没有行人的街道,还是有些让人害怕。

麦当劳这个时间也几乎什么顾客,多是一些住在附近的学生,面孔都很年轻。

慎怡先是点了两个甜筒,又点了一份儿童套餐,转过头问梁城晓想吃什么,对方耸耸肩说随便,结果结账的时候她居然往旁边走了一步,把收付款的扫描仪露出来让他给钱。

“不是,你有病啊?”

梁城晓一边吃薯条,一边看这对在舔甜筒的姐妹。

慎怡心安理得:“来回油费不收你钱。”

“你已经穷到这份上了?”

“亲兄弟明算账。”

梁城晓给她比了个中指,把薯条插进番茄酱里,用行动来鄙视她。

三个人静静地吃了一会儿,气氛诡异到神奇,偏偏慎怡还真什么都不说。

其实如果是她自己半夜想吃麦当劳,梁城晓完全可以理解。但她带上了慎悦,这就有点不正常了。

慎怡说,总不能把她一个小孩丢在房间里,多恐怖。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人道主义了?”

“刚才。”

“……”

梁城晓在她脸上找不到破绽,只能去看一直安静待着的慎悦。

说实话,他对这个妹妹其实是没什么实感的。

就像慎怡想的那样,她生的晚,不和哥哥姐姐们一起长大,光是年龄上就有着不可跨越的代沟,自然就谈不上什么感情。再加上时代发展的原因,孩子都被放进盒子里养,兄弟姐妹能见面的机会只有逢年过节,一年几次的频率,根本发展不了什么。

慎怡和她妹不合的事情众人皆知,大家虽然嘴巴上不谈,但心里都清楚。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只是表面还是要劝和不劝离,希望家和万事兴。

梁城晓也一样。

不过他的出发点可能自私一点,他不是希望慎怡的家庭和和睦睦,而是希望慎怡能够真正开心。

他们俩的关系比姥爷家的磨刀石还硬一点,她的脾气也好性格也好,他这个做哥哥的了如指掌。

但是他无法开口。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

得慎怡自己愿意。

桌上的东西渐渐吃完了,慎怡偏头问小朋友还想不想吃点别的,慎悦摇摇脑袋。

慎怡欲言又止,憋出一句:“不要告诉爸爸和妈妈。”

慎悦诚恳地点头。

气氛又安静下来,不远处的员工都闲得在聊天,嬉笑的声音隐隐传来。

慎怡突然问她开心吗。

“开心的。”她眨着一双圆眼,声音很小,“很开心。”

“这其实也算一种补偿。”慎怡说,“如果下午你拿到了那个雪糕,会不会比现在更开心?”

梁城晓听得云里雾里,但也没打断,静静听着。

慎悦答不上来。

慎怡却开始了自言自语。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她问,“我不会和你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上学,甚至从你出生到现在,陪伴你的时间都很少,你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喜欢我呢?”

座椅几乎是并在一起,她们之间只有细细的一道缝隙,却好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满这狭窄的沟壑。

“因为你是姐姐。”慎悦的手指缠在一起,“你是家人。”

“我并没有爸爸和妈妈对你那么好。”

“妈妈有妈妈的好,爸爸有爸爸的好。”

小女孩的十指甚至都没有筷子粗,像嫩生生的葱段,纤白,短且软,能看到因为瘦弱而透出的血管。

“……妈妈不会让我半夜吃东西,爸爸也不会让我这么晚了不睡觉。”

但是姐姐会,姐姐不仅不会怪她为什么不睡觉,还会带她出来吃冰激淋。

大人总是会说,等会,下次,晚点,一定,听话。

这些看似轻飘飘的词语其实就已经能够构成一个承诺,这端连着孩子期待的心情,那端却被搁置在遥远的天边,排在柴米油盐的不知道第几位。

如果是爸爸或妈妈知道了今天的事情,也许回家之后会破例让肠胃不好的她吃一个冰激淋。但绝对不会有人像慎怡一样,把满足她的愿望当做一种迫不及待,而不是履行承诺。

小孩子其实并不懂得什么深奥的道理,也不知道什么叫血浓于水,但还未觉醒的认知会被敏锐的感知力弥补,慎悦见过慎怡无数次面无表情的脸庞,却从来没有在她的眼睛里找到过厌恶。

更多的时候,这个女孩注视自己时,眼神总是迟疑的。

而此时此刻,慎怡看着她可能都没有巴掌大的脸蛋,突然感受到了基因和血缘的伟大。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们姐妹长得像。

就连眼尖嘴多的亲戚,也只是用像爸爸像妈妈这样的比喻来描述她们的面孔。

明明五官都尽不相同,连性格也相差千里,可除了慎悦,她想不到第二个和自己更相似的人。

慎怡自嘲地笑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还好你长得不丑。

梁城晓问她嘴巴里嘀嘀咕咕什么,她又不答,把一大一小带出麦当劳,大喊好困要回去睡了。

结果一推开门,就被凌晨的风吹了个透心凉。

不知道是不是疯了,梁城晓居然看见慎怡抱住了慎悦。

“太冷了,你穿得多,让我抱一下哈。”

欲盖弥彰到令人想笑。

梁城晓做了一个作呕的表情,阴阳怪气地说:“啧啧啧,我也穿得多,慎怡姐姐也抱一下我。”

慎怡飞快地上车,让慎悦坐好,把车落了锁,等这男的被吹到双耳通红,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以后才大发慈悲地让他进来。

回去的路上感觉路灯都暗了一点,仍然寒冷的天气夜晚也给人沉甸甸的压感,令人神经绷紧。

慎怡怕出意外,开得很慢,到家的时候慎悦都睡着了。

梁城晓想把她叫醒,慎怡却说别了,她背她进去吧。

表哥觉得自己真是活久见,沉默半晌,问她是不是怀孕了。

“你说什么?”

“你这个母性觉醒得有点早啊……”

“你脑子有问题是不是?”

梁城晓一边挨骂一边轻手轻脚地把慎悦抱出来,放到慎怡背上。

类似动物的本能,小孩一和她贴上,双手就攀了上来。

一小段路慎怡都走得极其艰难,倒不是重,就是冷,巨冷,冷得她感觉鼻子都要被冻掉了。

她骂了一句真的太冷了,冬天去死。

话音都没落,梁城晓都还没回答,就感觉到脖子上的一双手围得更紧了。

慎悦不知道是在说梦话,还是潜意识的反应,把头牢牢地埋进慎怡的颈窝里,让围巾和她的头发填满慎怡空荡荡的脖子。

“姐姐……这样就不冷了。”

忽然一阵冬风吹过,把零零碎碎几片落在院子里的枯叶卷走,摇荡到空中。

寒流将暗夜凝成不会融化的黑色,慎怡在行走中无意摸到妹妹的手。

是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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