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淅沥沥。
喻有思的泪也如同这场一连下了数日的雨一样连绵不断。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床上的喻父面色似纸,却温柔地看着喻有思,虚弱安抚道:“糯糯,不要哭。爹爹撑不住了,先一步去见你阿娘。”
喻有思含泪摇头,半晌才说出:“爹爹,女儿会好好生活,保护好自己,您不要担心我。”
“好...糯糯,爹爹和阿娘都只希望你过得开心。不要在乎旁人如何说。”喻父断断续续说完,眼神飘向半空,脸上露出笑来,笑道:“阿华,我来见你了。”
雨终于停了。
喻府挂满了白布,轻薄的纱被风吹得飘摇。
喻有思一袭白衣,跪在灵柩前,她已不再流泪,但仍旧伤心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有思啊,大哥就这么抛下你去了啊。”喻府大门里浩浩荡荡进来数十个人,为首的妇人语调高昂,人还未走近,话语倒先传来:“我可怜的侄女啊,今后你就和叔婶们一起过吧。”
喻有思慢慢站起来,转身看向来人,苍白的脸上神色冰冷,只对身边的婢女池兰说:“把他们赶走。”
喻母没足月便生下了喻有思,因而喻有思的身体生来较为孱弱,池兰是喻父特意为女儿挑选的会武的婢女,平日除了保护喻有思,两人也会一起锻炼。
池兰便拔出佩剑,和喻府的下人往门口逼近。
喻夫人等人往门口退,神色一转,向门口看热闹凑过来的人群,掩面抹泪道:“我这侄女,父亲故去也不告诉我们这些亲人。想着孩子可怜,年纪还小父母却都去了,我们听到消息这才赶来看看。没想到,如今竟连门也踏不入,要被这般驱赶...”
喻夫人身侧的女子也气愤说:“喻有思!我娘可是你的长辈!你这般不尊重长辈,你爹娘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看热闹的百姓低语声不断:
“喻老爷的女儿怎么教成这样啊。”
“真是没有教养,这样对长辈。”
“这报丧也不通知亲眷,怎么回事啊?”
也有那略知一二详情的人说道:
“平时也从未见过喻府有亲眷往来啊,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喻家小姐我见过的,她和喻老爷去那城里的慈幼局募捐粮食衣物,都是有善心的人啊。”
喻有思轻喊一声:“银丹。”接过她递来的一卷纸,缓步走向门口。银丹走在她身侧,担心地叫了一声小姐。
“姨母?喻夫人要不要看看我手里这是什么?”喻有思举起手里的纸卷,“喻夫人是忘了,十五年前,我们两家已在知府大人的见证下,断绝亲缘了?还是忘了,当初费尽心思拆散我爹娘失败,转而暗害使我阿娘难产,此后缠绵病榻早早逝世?爹爹思念阿娘郁郁寡欢,强撑着将我养大,便再也撑不住了。而今,你口口声声所谓亲人,亲从何来?喻夫人不如下去亲自问问我阿爹阿娘,和你们到底是不是亲人?”
喻府的大敞的门前,身着素衣的少女翩然而立,未施粉黛的脸清瘦苍白,目光却清亮坚韧,素色发带飘扬。
喻夫人恨声道:“好,我等着你日后上门求我的时候。婉儿,我们走。”
“啧啧,还有这种人啊。”
“那怎么说也是亲人啊,话也没必要说这么绝吧。”
围观事情经过的人群开始新一番的谈论。
喻有思环顾一圈人群,在沿街转角处对上一男子的目光。他坐在马上,身着黑色劲装,面如冠玉,宽肩窄腰,容色极是不凡。
喻有思微微一怔,礼貌性地点点头,转身回府了。
她跪坐回棺椁前的蒲团,细白的手指拾起一个檀木盒子。这是爹爹最后留给她的盒子。盒子四面无锁,大约两掌长,刻有精致花鸟纹样。这是喻父临终前让喻有思收好的。
年幼时喻有思和母亲经常拿各式的机关盒赏玩,母亲会藏进一些珠花、木雕和书信,喻有思也会装入她的小宝贝。大厅中的博古架上曾摆放数十个盒子,只是在母亲逝去后,她再也不碰这些了。
如今拿在手里,却也不觉陌生,喻有思四面推动尝试一番,盒子便也打开了。
上首是一封信。
“吾儿亲启:
今日阿父已感大限将至,能够就此去见你阿母,已是我盼望良久的幸事。然思及你,又深感歉疚。糯糯,没能护你至老,我和你阿母都心痛万分,但生死有命,望你莫要伤心太过,要照顾好自己,平安康乐活下去。
你尚年幼,依喻家老宅那些人的性子,他们必不会放过你,虽已断绝亲缘,毕竟还会被孝字约束,因此你万不能再留临州。我已写信至京中你外祖母家中,待我落葬,你需立刻收拾行李启程赴京。但你尚未见过外祖母,我也不敢赌他们能待你如何,若为亲事所累,你便托词为我守丧。若遇良人,喜乐成家自是最好;若不然,吾儿也可择人招赘,亦可寻一处自在之地归隐。
信的下方,一部分是你阿母的嫁妆,剩余的则是我将此处资产变卖后,所购京中的房产铺面。有此钱财傍身,入京后你也无需看他人脸色生活。
糯糯,爹娘唯愿你幸福。”
喻有思读着信,泪也止不住地淌。她叠好信,拿出盒子里的库房钥匙和一叠地契,又把信原样放回盒中关上。
银丹也哭着,“小姐,你一连哭了多日,不能再哭了,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也会心疼的。”
喻有思用手拂去泪痕,握住银丹和池兰的手,问:“你们可愿随我一同入京?你们同我一样在临州长大,未必适应京中生活。若想留下,不用顾及我。我再给你们一笔钱财,你们日后也能生活无虞。”
“小姐你说什么呢?”银丹猛地摇头,“我要一辈子陪着小姐。”
池兰也摇头,神色坚定:“从老爷救下我让我照顾小姐那时起,我就发誓要永远忠于小姐。”
喻有思拉过池兰和银丹的手叠在一起说:“好,那我们就一同去上京,从此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
池兰思索一番,说道:“我现在就去联系商船,待到老爷头七过后,我们便坐船去上京。”
银丹也积极说:“那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喻有思回应说:“好。万事小心。”
上京与临州相距甚远,母亲因生产身体虚弱,难以远行,因而喻有思从未去过上京。但她有听母亲谈起上京的雪色。每到冬日,纷扬的大雪一下数日,罩得整片都城一片白茫茫,是临州完全不会有的景色。母亲说她与姐妹们堆雪人、打雪仗,天气转暖就去蹴鞠、骑马,脸上带着笑意,眼里却有喻有思看不懂的神情。
现在她大概知道了,那是思家而不得归的惆怅。临州再好,终归不是母亲的家乡。只恨有心人的算计,母亲直到死前,十五年不得归家一看。
喻有思这般想着,便觉得父亲的赘婿提议极好。待她挑中一个心思单纯、双亲皆亡的少年郎,她再回临州,再回喻府,就不用再顾及喻家那些人了。
只是这喻府,还是得托人看顾,这里每一处承载了喻有思的回忆,待到她回到临州时,她想要和记忆里完全一样的家。
赘婿一事,还得好生筹谋。
“有思!我听说他们上门闹事了,你没事吧?”正厅跑进一位白裙少女,是喻有思自小相识的闺中好友,江早晴。往日穿金戴银,极尽华饰的少女,今日也是素净非常。
喻有思摇摇头,“我没事。”
接住扑过来抱住她的江早晴,喻有思倒是想到一件事:“早晴,过几天我要去上京了...”喻有思把父亲的安排和她的计划仔细讲述一番,又说,“知道我离开,喻家人肯定要打喻府这宅子的主意。早晴,我离开后,能否你假作我把这宅子卖与你家,待我回到临州,我再住回这里。”
江早晴泪眼汪汪,“有思我舍不得你,你一定要早日回来啊。宅子的事情当然没问题了,我爹娘也会帮忙的。”想到哥哥在家忧心的样子,她又问:“你要不考虑一下我哥哥呢?他长得不错,学识还行,而且他欺负你我可以教训他!”
喻有思失笑,“别开玩笑了,我会尽早回来的。”
江早晴又紧紧抱了一下喻有思,这才说,“好吧,那你一定早点回来哦。”至于家里的蠢哥哥,她才不管了,早说喜欢要主动,要表现,这下可好了吧,有思压根儿都不知道他的心思。活该!
“上京那么远,你到了之后要给我写信哦。”江早晴又叹一口气。
喻有思安抚地拍拍江早晴的手,玩笑道:“我一定事无巨细地写信给你,写得你看到我的信就想,怎么话这么多。”
“才不会呢!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可别生病了。”江早晴有些忧心地皱起眉毛,又说,“那我便先走了,哥哥还在门外等我呢。有思,你也不要太伤心,喻伯伯已经变成天上的星星了,他和伯母在一起看着你呢。”
喻有思应着是,送走了江早晴后,她抬起头看看天上。今日天气很好,乌云散去,天空一片澄澈的蓝。
她喃喃说:“爹、娘,女儿不要你们在天上看着我保佑我,女儿只愿你们无论在何处,都平平安安,一生相守,幸福白头。”
活着的难题,就交给活着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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