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星星一直看到日出,一晚上不得睡,故而白日得早早补眠。
和林观复约定的是五日后,喻有思闲着无聊,开始想象着画起画来。
一轮明月高高挂,两小人面面相觑,寒风中发抖。
另起一张,海面上露出半个圆,光线明亮,一小人手指太阳,嘴巴张成一个圆,另一小人大笑。
画完,喻有思满意一笑,将宣纸平放着晾干。
银丹凑过来,看看画又看看喻有思,迟疑地说:“小姐今日画得好生童趣,这是画的什么?”
池兰也过来瞥一眼,皱眉沉吟,“林公子与小姐赏月图?”
“赏月?何时赏的月?”银丹奇道。
池兰促狭补充:“赏月幻想图。”
喻有思莞尔,也不觉得害羞,指着画娓娓道来:“赏月寒风吹人抖、日出大笑友人惊。”
笑闹后,银丹忽而想起男女之防来,欲言又止,还是说:“小姐,你们二人看月,若是被船上的人看到,到时传入上京,只怕有损小姐名声,让爱逞口舌之快人有了话柄。”
时间太晚,喻有思并不打算带着银丹池兰一同赴约,打算让她们好好睡觉。她不觉得林观复会起什么坏心思,但这方面未曾考虑。
喻有思略一考量,说道:“那我便做男子打扮如何?不梳发髻,用发带扎起便是。穿着也朴素些,简单一身白衣就好。”
银丹只好勉强点点头:“那好吧。”
池兰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喻有思一个人赴约,大半夜的,若是出事待她知晓再赶到尸体都凉了!
池兰想起她曾学过一种木哨做法,声音尖锐有穿透力,做法独特却不算复杂,做完让喻有思带上,遇到危险吹响,她就能听到,也算是一份保障。
池兰表情严肃,说道:“小姐,林公子现在看着不是坏人,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和银丹可以不跟你,但万一出事了,玩意又遇见烧船的人,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明日去做一只木笛,小姐你随身带着。笛声尖锐,小姐遇到危险吹响木笛,我听到就立刻赶去。”
喻有思乖乖点头,“好,都好,都听你们的。我也会小心的。”
其实她内心也是有些忐忑,当日相邀也是一时冲动,待到冷静下来,也觉得不是很妥当。然而话已出口,不好反悔,加之她也是很好奇日出景色,所以并不打算失约。
既有男装遮掩,又有木笛示警,喻有思觉得安心多了。
不过果然,说话还需三思啊。
喻有思略一反省,就将此事抛之脑后,安心看起游记。
不同于喻有思的悠闲适意,林观复此刻在听承雪禀报,神色冰冷。
“公子,两个渡口都有同样的蒙面人埋伏,都有十多人,已被我们的人处理干净。”
林观复看向书桌上的简易水路图,用手轻点下一处渡口,说:“几次得手不成,最后一处渡口,他们势必要出动更多私兵,加大防守力度,不能让他们上船。”
承雪抱拳说:“是!另外,按照行程,识风现已入京。只是...现在还未传来消息。”
林观复皱眉,沉声说:“只怕是出事了。右相多疑,除了堵杀我,还派了人在陆上搜查。以识风的功夫,哪怕是围杀,也能逃生。加派人手搜查,务必找到识风。”
承雪听命退下后,林观复在书桌上拿起一本诗集,翻开露出里面夹着的信封。
林观复敛眉心中一叹。
虽然留有后手,识风送去京中的名单只是副本,必要时也可将其当作诱饵,换自己脱身。
但识风一向做事一板一眼,哪怕只是伪证,也会拼命送到上京。
船上难以及时了解陆上情况。
承雪已送出数只信鸽,皆带有密信,也有消息回报,只是至今仍无识风的下落。
夜半子时,万籁俱静。
林观复去寻喻有思时,神色不同以往舒展,眉间颇带几分忧虑。
喻有思察觉林观复神色有异,犹豫片刻,还是没问他有什么烦心事。
二人一同安静前往船尾楼甲板,在早已准备好的木椅上坐下。
木椅铺着厚厚的毛绒软垫,还披着一块白皮毛的绒毯,喻有思坐下后,把毯子盖在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
林观复坐下后,又递给喻有思一个白铜錾花手炉,温声说:“天冷风大,拿着手炉暖暖,千万不能受寒了。”
喻有思道谢后接过手炉,塞进绒毯下,手捧热烘烘的手炉,靠着椅背仰头看星星,很是闲适。
林观复看喻有思悠哉惬意的样子,近日的忧思不觉淡去了,露出笑来。
他也学着喻有思的样子,将绒毯拉到脖子以下,将身体完全覆盖住。
今夜无月,因而星辰格外明亮。
漫天繁星,错落地缀在夜幕,交错地闪耀着,印在海面,海里也泛起一层碎光来。
一片寂静中,只有海浪声和两人轻缓的呼吸声。
“有没有,你觉得害怕的时候?”
星光下,喻有思问得很轻,声音轻轻飘过来,碎在风中。
她还是专注望着天,并没有转头,几缕发丝被海风吹起,神色有几分惆怅。
海天相连,更显广阔无边。在这样寂静璀璨的星空下,喻有思的惘然如海浪一般涌上来。
林观复想到生死未卜的识风,自嘲地轻轻笑道:“是人,就会害怕吧?”人无法掌握命运,总会失去什么,所以无法不惧怕。
喻有思叹气,她觉得喻家老宅那些人就不曾害怕过。
多么不公平啊,做坏事的人不曾害怕,被伤害的人却要经历失去,郁郁寡欢。
林观复温柔地问:“怎么了?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喻有思扭头看林观复,她的脸浸在浓重的夜色里看不分明,只有眼睛映着星光,很明亮。
这双眼睛弯起,和着喻有思的道谢。
“谢谢你。”喻有思复抬头看星星。
她忽而生出一些倾诉的情愫来,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很久,作为支柱,她不能和银丹池兰说这些,假装自己伤心后无所畏惧,就好像那些忐忑不存在了。
“我阿爹离去的时候,他的笑里,除了解脱,还有对我的担忧。我告诉他,我可以,我会好好活着,他放心去和阿娘团聚吧,不用担心我。可是我…”
喻有思的说话声顿住,沉默了一阵,一点晶莹的水痕从眼角落下。
她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湿意:“我好想他们。我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勇敢,我害怕一个人,我害怕我做不到…”
喻有思觉得自己像一株萍草,被风吹着飘飘摇摇地向前,扎不住根所以停不下来。
她只有向前走,不去考虑成功与否地不停向前行。
往常喻有思把这些情绪压在心底,逼迫自己不去想,很乐观地按照入京—招赘婿—返临州的计划行事。只是今夜天色太深,她的神情被完全隐没在夜色里,心里的压抑却悄然释放。
但林观复沉默了好一阵。
喻有思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也有些交浅言深,他不好回答也实属正常。
毕竟他们也才认识短短数日。
“其实我有一段时间也是这样。”林观复终于轻轻地回应说道,“很多年前,我娘亲就逝世了。而我父亲,从来都不在意。他不在意是谁害死了她,也不在意我是否被人欺负,从那以后,我就当作我没有父亲了。”
他的声音很冷静,像是抛去了多余的情绪,在冷冷的夜色里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
“那几年我变得很孤僻。娘亲的好友收养了我,让她的孩子多多照拂我,我知道他们对我很好,可是我每天都很痛苦。我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更觉得无力。
直到我父亲也死去的那天。他那样虚弱,那样痛苦,就像我娘死前一样。我并不觉得开心,但我感到了解脱。”
林观复看着夜空叹出一口气,继续说:“因为我也曾经历,我不能安慰你说让你坚强,让你向前看。痛苦落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很具体的,没有办法分担。但是我相信你,能够挺过去。就像那天你有勇气躲过敌人的刀,把匕首扎进他的心口一样。”
喻有思侧头看他。
林观复也看向喻有思,承诺说:“若是有一天你需要我,无论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会来。”
手炉还在热烘烘地散发暖意,热意沿着手指慢慢传至全身。
喻有思点点头,又担心林观复看不清,连忙补充应到:“好。”
惆怅的情绪下落,促狭的心思便起了:可惜看不清林观复的脸—他说这些话的神情想必很温柔,应当很赏心悦目了。
林观复开始介绍起星星来:“《诗经》里说: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这说的是箕宿和斗宿,一南一北,看起来像簸箕和酒斗…”
喻有思没有学过天文,此刻听林观复的讲述觉得颇有意思,瞪大眼睛盯着星星,努力看出个什么形状来。听着听着,却渐渐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着前她最后想:白日还是补眠不够。
林观复的声音渐低,见喻有思靠在躺椅上再不出声了,便知她睡着了,将她的毯子向上拉一拉,不让风吹进去。
此时大约丑时,离日出还早,林观复也闭上眼先睡一会了。
他睡眠浅,待星辰黯淡,天色转亮时便醒过来了。
喻有思睡得很安稳,呼吸绵长。
林观复盯着喻有思看了好一会,不忍心叫醒她,索性日出还要一会,便让她再睡一会。
等海面出现一抹红霞,林观复轻拍喻有思,轻声叫她:“喻小姐,醒醒,快要日出了。”
喻有思挣扎着睁开眼睛,眼神还未聚焦,神情茫然。
待看清楚太阳露出海面的一小块红色时,喻有思骤然清醒,愣愣地看了一会,笑起来,转头对林观复兴奋地说:“日出了!”
此时天空未全然亮起,海水湛蓝,天色烧成一片红,太阳逐渐上升,也愈加明亮,很快就悬在正空,照得海水波光粼粼。
是新的一天了。
喻有思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是新的一天了。
昨夜的彷徨惆怅,随着夜色的褪去,也渐渐释怀。
喻有思一下觉得未来很有希望了。她转头,正对上林观复笑着看她的眼睛。
天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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