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个鱼钩

三月中旬的天气,连片场摄影机的黑色脚架旁边,都开着几朵金灿灿的野花。

沈西辞换好造型组做好的衣服出来,问旁边帮他抱着外套的蓝小山:“有人给我打过电话吗?”

蓝小山把手机递过去:“我一直盯着的沈哥,没电话进来,不过有人给你发了短信。”

短信?

沈西辞张开手臂方便造型组长调整衣服的细节,一边打开手机,确实有短信,不过不是盛绍延发过来的,是学校群发的通知,提醒全体学生宿舍里注意防火,禁止违规使用电器,多半是有人在寝室里用电饭锅又被抓了。

沈西辞觉得自己有点担心过度,盛绍延只是失忆,又不是失能或者失了智,不至于喝水被烫、出门被撞。

造型组长往后退了一步,蓝小山立刻“哇”了一声,捧场道:“沈哥,你穿这套衣服真好看!”

为了符合哑巴少年住在大山深处传统村落里的设定,服装造型师用当地的白色土布裁了布袍,领口用盘扣,领下是斜襟,襟边用古法蓝靛染工艺做出来的布拼接,衣袖宽大,袖口也用蓝布收紧成窄袖。

再用土织机织了两块长条形的彩纹锦带,长的那条作为腰带,扣出劲瘦的腰线,另一条宽短的,则垂在腰侧作为装饰,旁边还挂着一条黑银做旧的小鱼,指甲盖大小,一动就跟着晃悠。

造型组长对效果也很满意,已经想好怎么去导演面前邀功了:“这种土布袍子穿在你身上,还真有点万导形容那味道,什么玻璃珠子来着,”他想了两秒,拳头砸掌心上,“对对对,‘要跟清晨的露珠一样干净漂亮’!文化人就是矫情又肉麻!”

蓝小山也跟着道:“对!好看!”

沈西辞站在全身镜前,看着镜子里的人,慢慢调整着自己的站姿和眼神,仿佛在和剧本中的哑巴少年对视。

透过对方的眼睛,看到了广阔的山林,振翅的飞鸟,跃起的游鱼,还有落在指尖的夕阳,天亮时潮冷的雾气,奔跑时吹过耳旁的风。

歪了歪头,沈西辞忽然道:“老师,您觉得左耳垂要不要加一个耳饰?”

造型组长四十多岁,跟导演是老搭档,知道万山对哑巴少年这个角色的看重,才亲自来修改服装的细节。听沈西辞这么说,他挺有兴趣地抬抬眉:“耳饰?有什么说法吗?”

“我之前听当地人说,这片山的岩洞里有很多蓝色的晶石,山里的人会把蓝晶石打磨成椭圆形或者水滴形,抛光后,串在家里长辈传下来的老银下面,做成耳坠,有父母长辈祝福小辈的意思在里面。”沈西辞解释完,说了自己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哑巴少年和他家人之间感情很深,他小时候,他妈妈肯定会去岩洞里找石头,亲手给他做一个耳坠,祈求他平安。”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有几下子啊。”造型组长想了想,把自己的助理招过来,描述了一番,让他赶紧开着三蹦子去找找,回头跟沈西辞道,“这个想法很不错,不过,我们现在确实可以马上扎个耳洞出来,但没那么多时间等耳洞长好。”

沈西辞也想到了:“没关系,到时候可以把坠子直接坠在那根耳针上,我是伤口恢复速度很快的体质。”

“拍的时候坠上去,拍完取下来?嘶,真不怕疼啊,要不戴耳夹?”造型组长有点完美主义,觉得沈西辞的提议确实好,加了耳坠,角色形象更有特点,不加耳坠就缺点意思了。

但他得先把话说前头了,不然后面耳洞发炎了演员闹起来,又是他背锅。

沈西辞摇摇头:“大屏幕上,耳夹会被看出来,角色的呈现效果最重要。”又笑道,“不然等我耳洞完全长好,剧组戏都杀青了。”

消毒棉片擦在耳垂上,泛起凉意,造型组长手非常稳,直接手穿,蓝小山在一边用五指挡住眼睛,不敢看,反而沈西辞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没感觉到痛一样。

沈西辞换了四版妆造,终于从化妆间脱身时,天都快黑了,许令嘉正抓紧时间,在拍换角色后的第一场戏。

追缉组的刑警带着卧底警察阿峥进了丛林,迷了路,一行人搭了帐篷在原地休息。

升起火堆,追缉组里年纪最小的警察小林去和阿峥搭话,问他说,我们年纪看着差不多大,你怎么想不开要去当坏人?

卧底阿峥藏起眼底的羡慕,吊儿郎当地开口:“我爸妈被村头的恶霸打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些正义使者来帮忙?我不去偷,不去抢,不跟着大哥混,谁会给我钱花?你吗?工资还不够我去夜店开两瓶酒!”

小林觉得他冥顽不灵,懒得再跟他多说。

见小林起身走了,阿峥垂下脑袋,盯着腕上的手铐,神情失落,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可以像对方一样,光明正大地穿上警服。

拍好后,导演又保了一条,夸了句许令嘉拍得不错。

许令嘉站到旁边,一边喝水,一边让助理往自己身上喷驱蚊虫的喷雾,余光看见沈西辞换好衣服出来,心中生出得意。

果然只有他这种天选之人,才能提前预知未来,做出更正确的选择!

几天前,他半夜起来点蚊香时,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了一跤,等他躺回床上继续睡,就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拍了哑巴少年这个角色,才开始拍时,他觉得这个角色很不错,因为是哑巴,单是不用背台词这一点,就省了不少心,他演的很顺畅。

拍戏中途,因为山林里到处都是蚊虫,他被咬的受不了,几次想离组,或者不要实景,换成棚拍加特效,都被他干妈以“上映后你这个角色肯定会大火”劝了下来。

但没想到,他干妈骗了他,上映后根本没有大火!

全网几乎都是恶评,诸如“木桩子”、“从头到尾只知道傻笑”、“表情僵硬”、“眼神死水只会瞪人”、“毫无演技只会装可爱”之类的标签全都贴在了他身上,连从他小时候参加亲子旅游节目开始追他的死忠粉,都纷纷表示,对他在这部电影里的表现非常失望。

明明就是这个角色有问题,凭什么说是他的错?

还有就是,那些粉丝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吗,怎么轻易就被黑粉带了节奏?

他又气又委屈,正好经纪人也让他发微博安抚一下粉丝,他发了一条,解释说这个角色本来就是哑巴,没有台词,他只能笑啊,他有什么办法?还放了自己身上被蚊虫咬出了几个大包的照片上去,想表示自己真的付出了很多努力。

可没想到,他却被嘲得更加厉害,“许笑笑”和“许大包”迅速成为了他的黑称。

而沈西辞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明明上映之前,他已经让他干妈删了不少沈西辞的镜头,把时间都让给他。

但就十几分钟的戏,竟然让沈西辞葬身火海的镜头被评为了“年度最催泪镜头”之一,#阿峥回家#更是在热搜上挂了一个多星期,连官媒都主动发文表扬沈西辞演得好,追忆为国家牺牲的无名英雄们。

同一部电影,他们又都是第一次拍戏,再加上当时真假少爷的新闻已经爆了出来,无数媒体、营销号和路人都把他们拿来对比,随便刷刷哔站,都能看到剪的对比视频,连他代言的品牌方都来委婉地提醒他,可以多去上上演技课。

许令嘉是硬生生被吓醒的。

真丝睡衣被冷汗湿透,冰凉地贴在背上,他紧紧抱着膝盖,在黑暗里浑身发抖。

特别是梦里他不是他爸妈亲生、沈西辞才是这件事,几乎是梦一醒,他就知道,这个梦绝对是真的。

他谁都没有告诉过,他爸和他妈妈都是A型血,但他却是B型血。

因为这个秘密,他再也没有去查过血型,所有档案资料他都报的A型。

幸好,时间还来得及,他按照梦里的线索,拦住了那个找上门来的又穷又老的女人,让这个秘密彻底成为秘密,又让干妈帮他换了角色。

干妈一开始还劝他,说万导为这个角色设计了很多分镜,许令嘉心里又烦躁又生气,她知道什么?她跟他保证,他演这个角色会大火,可他火了吗?

而且,分镜再多再好又怎么样?这角色一句台词都没有,就是很难演出来啊!

还是卧底这个角色好,梦里,沈西辞一个表演课没上过一节,连娱乐圈的水都没沾过一滴的纯新人,都能把这个角色演好,那他只会演得更好!

拍完第一场戏,许令嘉彻底松了口气。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无比正确的,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他从没有被万导夸过一句,这次拍四条就过了,竟然还从万导口中听到了“不错”的评价!

万导正抱着手臂,看监视器里拍出来的效果。

造型组长把沈西辞带过去,朝监控器看了一眼:“怎么样,听说拍得还不错?”

万导盯着监视器,头也没抬:“难说,这场戏简单,看不出什么来,但小孩嘛,多鼓励。”

造型组长笑起来,故意道:“确实啊,别的小孩可没这个待遇。”

“滚滚滚!”万导心烦地挥挥手,一抬头,恰好看到旁边站着的沈西辞,眼前一亮,眉头舒展开来,仔细看了看,满意道,“行,明天就这一身拍吧。”

“那可不是,还有东西在做呢!”造型组长三言两语就把沈西辞的想法说了。

目光落在沈西辞才扎出来没多久的耳洞上,万山导演点点头:“耳坠的想法挺好,可见角色功课做得很足,不错,下了功夫的。明天记得早点到,拍日出的戏。”

沈西辞没往监视器上瞟,也没有新人被大导夸后的喜形于色,他沉静地点点头:“好,我今晚看两页剧本就睡。”

造型组长留下了跟万导商量明天的戏,指了助理带沈西辞回化妆间换衣服卸妆。

没走多远,沈西辞迎面看见拎着吸管水杯走过来的许令嘉。

许令嘉笑着跟造型助理打了声招呼,嘴甜地喊“姐姐”,又朝沈西辞道:“沈哥明天要拍第一场戏了?那可要睡早一点,养好精神。”

他知道自己其实比沈西辞要早出生一个小时,他才是假的那一个,但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以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呢?

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些:“不过这个角色对于新人来说,确实挺难的,要是沈哥没演好,也很正常。你不要太紧张,我跟万导关系不错,到时候可以给你说说情。”

造型助理笑眯眯地夸道:“哟,我们嘉嘉还挺贴心的!”

旁边一个工作人员接话:“就是啊,谁不知道许老师谦逊又有礼貌,对新人一向都很照顾,也就他在万导跟前有这个面子。”

沈西辞也笑了笑:“那先谢谢许老师了。”

打开出租屋的门,沈西辞习惯性地挤了一泵免洗消毒凝胶在手上,搓开后,用巴掌大的仪器夹住拇指,一边盯着血氧饱和度和心率的数字,另一只手拿起旁边的耳温枪,熟练地测了体温。

不大的客厅里,主播的声音字正腔圆,应该是电视上正在播财经新闻,沈西辞顿了片刻,轻声说了声“我回来了”,说完,又不由觉得这种感觉很新奇——家里不是黑漆漆空荡荡,灯开着,有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把在楼下超市买好的暖光灯泡拿到卫生间,沈西辞伸直手臂,发现指尖离灯泡还差了一点点,正准备垫脚,一只手闯进他的视线,两下就将旧灯泡拧了下来,又从他手上把新灯泡拿走。

沈西辞干脆收回手站好,跟盛绍延闲聊:“中午和晚上吃的什么?”

盛绍延仰着头,下颌线绷出明显的弧度:“在楼下那家店吃的,肉和青菜。”

一听这形容,沈西辞就懂了,这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炒的肉,盘子里的又是什么青菜。

盛绍延虽然是普林斯顿的高材生,但这方面的知识水平,也就跟五谷不分差不多同一水平线。

“你——”

五指转了几下,灯泡装好了,盛绍延从上垂下眼:“药吃了,伤口没崩开,没沾水。”

还学会抢答了?

沈西辞把露出一角的手机从盛绍延外套口袋里抽出来,让他解了锁,然后当着盛绍延的面,下载支付宝,实名认证后,直接绑定了自己的银行卡。

在盛绍延昏迷的位置附近,没找到手机和别的身份证件,护照是暂时没办法补办了,支付宝只能先绑沈西辞自己的。

盛绍延目光在沈西辞发红的耳洞上一掠而过,没有对别人的爱好发表什么意见,看着沈西辞的操作,心想,难道真是包养?

沈西辞没提到请假,说明他没有工作,沈西辞不仅去上班前留了生活费,现在看来,连别的支付都是从沈西辞的卡上走的。

确定能付款了,沈西辞把手机还回去,忍不住叮嘱了一句:“省着点花。”

盛绍延接过手机:“什么意思?”听起来,他以前花钱似乎很多?

沈西辞有种穷鬼的坦然:“卡里钱不多,花完就没了。”

对沈西辞,或者说对他们两个人的经济情况有了数,盛绍延很配合地点头:“好,你放心。”

关上卧室的门,新闻播报声的音量低了一半,沈西辞按亮桌上的台灯,摊开剧本,从上次做标记的地方继续往下看。

许令嘉有一点没有说错,哑巴确实不好演。

因为没有台词,一切情绪和想法,都只能靠动作和微表情来体现。

沈西辞跟高中刷题时一样,转着手里的笔,仰头枕着椅背,想象着哑巴少年坐在粗壮的树干上,从层叠茂密的枝叶间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耳垂上坠着的蓝晶石晃晃悠悠。

这时,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沈西辞随手点开短信,是银行发来的。

脑子里还想着角色,他不怎么在意地扫了一眼,哦,账户完成支付宝交易9687元,余额——

啊?

多少?

沈西辞猛地坐直,抓起手机,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支出了快一万。

诈骗?

他刚刚根本就没动手机,上哪儿去付钱?

松了口气,沈西辞往椅背上躺,躺到一半,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他是没动过手机,但,

盛绍延!

沈西辞起身打开门,正好和坐在沙发上朝他看过来的盛绍延对上视线,他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阿绍,你刚刚买了什么吗?”

盛绍延指了指:“买了把椅子,想放在落地窗旁边,不行?”

“不是不行,”沈西辞看了眼窗边,确实是好地方,天气好时会有阳光照进来,浅紫色的三角梅就如同画布上大块的颜料色彩,他想起盛绍延住的那个卧室套房,“棕色的复古油蜡真皮雪茄椅?”

盛绍延眼底微动:“对,”他想起沈西辞那句“省着点花”,大概知道沈西辞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问题,先道,“我没买那把五万六的椅子。”

沈西辞想,确实,一万的椅子只能算得上仿品,甚至五万六的也进不了盛家大门,再怎么也得加一个零。

沈西辞仿佛看到自己养了一只金灿灿,连爪尖都金贵的金丝雀,去外面衔了一根价值一万的树枝回来,准备装扮一下自己的巢。

原来金丝雀这么难养的吗!!

沈西辞闭了闭眼睛,点了几下屏幕,放到盛绍延面前。

盛绍延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银行卡余额:125.63。

看来不是包养。

盛绍延在心里做下判断。

金主实在太穷了。

比一个用一万一根的金树枝做成的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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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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