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跟叶沁打电话。听到常远洋的时候,叶沁的声音突然变得力拔山河,仿佛要把程小满从手机屏幕里揪到她面前。
“他约你见面了?你没理他吧?他以后都在北京了?到底什么意思啊还联系你?”她劈头盖脸地发问。
“我也不知道,就讲了几句吧”,她无精打采地说:“好像问我过得怎么样什么的吧,其实我都忘了具体讲了什么。”
她跟常远洋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叶沁是最清楚不过的。他俩刚在一起的时候认识了叶沁,无数艰难的时候是叶沁陪她度过的。
这么多年了,叶沁仍对常远洋恨之入骨,很偶尔的提到都是咬牙切齿。
程小满跟叶沁是实习认识的。两人都在伦敦念书,大一复活节假期的时候都在时尚杂志做实习。程小满作为服装助理,叶沁学心理学,在编辑部写稿。两个人都是中国人,性格又很投缘,自然惺惺相惜起来。复活节过完,两个人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常远洋在LSE念法律,高程小满两级。常远洋与她的相识极为巧合,两个人都关注了微博上的一个英国留学主页。程小满还在国内念A-Level,有天在微博底下评论了一个什么问题。常远洋看到,顺手回了。
她跑去私信他,说po主你好,还有些问题想问,不知道你方便吗?
一来二去两人加了微信,毕竟专业不一样,问了些问题后面就不了了之。
半年后,临近小满去英国前夕的暑假,常远洋突然开始频繁地找小满聊天。两人聊得很投缘,小满到伦敦后,顺理成章两人见了面。
叶沁第一次知道讲这个人,是程小满去她家住,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程小满跟她说的。
她说,叶沁,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叶沁还记得那个晚上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到床前眉间,她眼睛亮晶晶的,在四下无人的黑暗里闪烁。
她万万没想到此生跟常远洋还会有交集。她以为自五年前回国那天起,人生就已抹去了这个名字,一往无前。
常远洋的电话让她慌张,他说他要回他们律所的北京办公室。他还说,小满,我很想你。
她的心脏如撕了一道口子,呼呼灌着风。
他加她微信,她不看。发短信,不回。又深夜给她打很多电话,不停挂掉,连拉黑的空隙都没有,终于接起来,那边哽咽说:“我想见你一面。”
会与前任荒唐又徒劳无功的见面这是程小满过去所始料未及的。那天晚上她确实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可能因为他说,程小满,你的照片我全都留着。也可能因为他说,程小满,最后一次在我车上哭着跟我回伦敦,之后就没再笑过。我想看看你,就这么简单。
她没打算跟他吃饭,约了周五下班后的一家咖啡厅。直到真正临进门时,她反而淡定下来。来之前还是补了妆的,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很狼狈。常远洋等候多时,远远地,程小满看见了他。
他比以前胖了些,精气神什么的都没变,还是熠熠生辉的。她第一见他的时候就是熠熠生辉的。那是在自然历史博物馆,他们第一次见面约在那,他陪她看展。他告诉程小满她的大概位置,她走近,沿楼梯拾级而上。他就笔挺地站在大门口,她感觉到他整个人是有光的。
时至今日,常远洋看见程小满走过来,半晌没说话,只盯着她看。那眼神里装了很多很多话,很多很多思念。那样浓郁,仿佛轻轻一碰就要夺眶而出。
程小满来之前在心里演练过的千百种冷漠,此刻溃不成军。她深切地感觉到自己一点也不恨他。甚至,多年后仍然面对面坐着,像此刻这些四目交接,让她有种潜意识里油然而生的侥幸。
下一秒她又觉得羞耻,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问她:“小满,你恨我吗?”
小满咧开嘴笑,说:“喝点什么?”
“今天看见你我特别开心”,他说:“你把我一切联系方式都删了之后,这些年,我只能跟去问Joanna你的情况。知道你在北京,知道你生活顺遂。也知道……你一直没找男朋友。”
“但我一直没有勇气,也没脸联系你”,他继续说:“过去都是我不好,小满,你原谅我吧。”
她以为旧情人相见,前戏应该很足。至少互相聊一下对方的改变亦或是老样子,礼貌而体面。
“过去的都过去了”,好半天,程小满淡淡地说。
常远洋跟他说自己这几年在伦敦的生活、工作。说程小满一走了之的消失,自己也一度非常痛苦。说自己考过了英国律师执照,现在是英国的title回国的。
她感觉头痛欲裂,只看到常远洋坐在对面,嘴巴一张一合。
程小满借故离开了。服务员刚把咖啡端来,不等常远洋挽留,她逃之夭夭。
思念是什么感觉呢。是国贸寂静无人又灯影幢幢的夜晚,是三里屯周末的人来人往。是清晨的日出,晚上的日暮。
是愣在世贸天阶一级级的楼梯前想,这多么像初见你时的自然历史博物馆。
程小满在这个与他无关的城市五年了,虽说谈不上历经变迁,却也一点点看城市的变化。
这整整五年,他彻底地消失在她生活里。与他有关的记忆却挥之不去,像扎根在心里。又或者是,连同心脏长在了一起。
她没有一刻不思念他,直到今天,她才确定。
整个周末,程小满大病一场。
程小满昏睡了快两天。她感到自己心脏隐隐作痛,身子很热,却醒不过来。她不停地做梦,全是过去的事情。比放电影还清晰。
直到周日傍晚才醒来。打开手机,疯狂收到短信提示,是叶沁的几十个未接来电。她这周末在上海办事。
她赶紧给她回电话,叶沁那架势就差直接飞回北京冲来她家同时报警了。她说:“程小满的,你他妈的,我真的生气了!”
好不容易安抚好叶沁,挂了电话,她翻箱倒柜找体温计,量了一下,38度8。
还真是祸不单行。
她找外卖买了些药,准备抗一抗。几片药一股脑吃下去又蒙头就睡。怎料10点多醒了,感觉不妙,再量已经快40度了。
她给叶沁打电话,有气无力,问她:“你说我要不要去医院啊,还是明天再去。”
叶沁一听急了,说:“你稍等,我想办法。”
没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迷迷糊糊抓起手机接起来,是戴江宁。
“你换个衣服,我接你去医院。”
小满强百般推辞。戴江宁置若罔闻,说:“要去医院检查。”
她放弃了争执,虚弱地说:“你稍等我一下,我收拾下下楼。”
两人去了**,他说:“这里我比较熟悉一点。”
程小满七七八八的检查做下来,医生诊断是心包炎,建议住院。
小满上学的时候,体检总是心率很快。直到去医院做B超,医生说她的心包积液比常人多一些。只要定期检查,不增多就不影响正常生活。
戴江宁出去打了个电话,安排好了VIP病房。
他们去住院部。护士请她换病号服,又是一顿检查,最后让她躺着挂水。
戴江宁先走了,他说:“住院部不能吃外食,你晚上就将就吃点他们的送餐。我还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会让司机去买生活用品给你送来,还缺什么发给我。”
可能是药物开始发生作用,她的心脏不再那么难受。在陌生的**的偌大病房竟是程小满近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
一周之后,程小满痊愈出院。戴江宁过来帮她办出院手续,说:“吃个饭吧。”
护士台人声鼎沸,小护士喊了一声:“程小姐,记得让您先生仔细检查,别落了东西。”
这一周,戴江宁每天都来看她。有时候呆久一点,有时匆匆就走了。程小满嘴馋的时候,他会偷偷带甜点。程小满看他变着法子从商务的要命的BV手拎包里掏出点心,说,“下午茶”的时候,觉得这个男人还是有点意思的。
但她不明白,他有女友,也不缺女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程小满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中人之姿,她跟戴江宁也绝没到跨越皮囊交换心灵美的程度。
她从来不信天下掉馅饼的事,不劳而获让她没有安全感。
怔忡中,戴江宁没给她回答的时间,拖着她去喝汤。
他们去一家本帮菜,餐厅在城中一家酒店的一楼,四面是非常有设计感的玻璃幕墙。大概因为时间关系,整个餐厅只有寥寥几桌。他们倚窗而坐。
今天下起了大雨,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四下的安静里,极为明显。窗外经过的汽车亮着的车灯、路口的红绿灯、四周的高楼大厦,灯影幢幢。偶尔有行人撑着伞路边,身影渐行渐远,在雨里变得恍惚。
这雨声让小满感到放松又柔软。猪肚鸡汤烧的极鲜,她漫不经心地拿汤匙舀着喝。
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好像融在一墙之隔的天气里。也不觉得尴尬。戴江宁看着她低头喝汤的侧脸,突然很好奇,问:“你平时都这么享受一个人么?”
程小满想想,点头说是,然后说:“是不是有点过于自嗨。”
他说:“我看你一直在看窗外,你在看什么啊?”
小满如实说:“看人啊,看车,看马路。”
“你看这座写字楼,这盏灯刚关了,是这个人下班了么。这么晚才走,工作应该很辛苦吧。他会去哪呢,是回家有个人等着他,还是跟朋友去吃点东西,再喝一杯。你看那一对中年夫妇,丈夫应该很爱妻子吧,把她搂地那么紧,不舍得她淋一点点。”她慢条斯理,自顾自地说。
戴江宁笑了,说:“被你一说,下雨天倒没那么烦人了。”
他感到很有趣,程小满有一种活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淡定和富足。他身边,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所图。她这样的,他从来没有见过。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冒起来某部电影的一句台词。
What a strange girl you are, flung out of 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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