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路滑,小心火烛——
湘西的夜,像浸过百年松烟的墨。山风卷着湿冷的雾气,穿过义庄朽坏的木窗棂,混着墙角苔藓的潮味、陈年棺木的朽气,在空荡的院落里缠绕。
魏穗穗却浑不在意。
十九岁的姑娘,梳着利落的双丫髻,鬓边别着枚用桃木削成的小卦牌,青布短打外罩了件墨红色披风,
她蹲在义庄那道半塌的门槛上,手里捏着块沉甸甸的银锭数着。
“一两”她把银锭搁在膝头的小布包上,声音脆生生的,压过了院外的虫鸣,“二两……”
她数得认真,眉头微蹙,直到数完十二块。
魏穗穗笑了起来。眉眼弯成了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眼里盛着月光,哪还有赶尸人的阴森模样。
“再干这一单,”她把十二块银锭一股脑塞进布包,扎紧了绳结,往腰间一塞,“马上就能凑够赶尸铺首付,然后挣银子给师傅牌位修金”
山风又吹得她的披风猎猎作响,远处似乎传来几声隐约的犬吠。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转身朝义庄深处走去。背影在墨色的夜色里,挺拔又鲜活,像株在湘西的风雨里倔强生长的小树苗。
“咚咚——”
更鼓三声,时辰到。
魏穗穗踢了脚地上三具额贴黄符的尸体,抬手抱拳:“各位请上车……哦不,上路”
赶尸铃“叮当”一摇,尸队蹦跳成一行。魏穗穗甩出麻绳,像串糖葫芦似的把他们串成一线。
这些尸体都是无人认领或者横死被送到义庄,再让专业赶尸人赶到焚烧岗,今天这单是魏穗穗好不容易抢到的活。
魏穗穗顺手给他们打了个蝴蝶结。美观,方便,回头好评。
今晚的终点是十五里外的焚化岗。只要把这几位烧成灰,她就能拿到尾款,外加义庄老板赠送的东西。
魏穗穗刚出村口,空中乌云就裂了一道缝,月光照向最后那具尸体。
魏穗穗走过去:“这人目测十**,身段修长,脸……哦豁,脸绝了,比所有话本子男主加起来都绝,就是命短。”
义庄老头说这人是横死荒庙,无名无姓的,让魏穗穗快拉走,免得夜长梦多。
魏穗穗向来对美貌尸体怜香惜玉,特意给他多贴两层符,顺便还系了个蝴蝶结。
可此刻,男尸缓缓睁眼,薄唇轻启:“我等你好久了”
“俺嘞个乖乖”魏穗穗吓了一跳赶忙拉开距离。“诈尸了。”
对方低头看看胸口的符,又看看她手里的赶尸铃,弯唇一笑:“什么诈尸,我又没死”
那一笑,简直山花烂漫、百鬼夜行。
他抬手“啪”地一声响,黄符自燃,火苗舔上魏穗穗精心编好的麻绳。
魏穗穗蹦出三丈远:“我的绳子,一百文一条啊!”
火焰顺着绳子一路烧,眨眼把三具尸体的符和绳子全解放了。尸体失去控制,原地蹦哒了起来,场面一度辣眼睛。
“定!”魏穗穗甩出袖中铜铃,咬破手指,凌空画符。
血符落成,纷纷向尸体上贴去,活泼乱跳地尸体齐刷刷僵住。
而那具”诈尸的尸体”却一步、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魏穗穗看他靠近心里也跟着打鼓。
但对方停在了三步外,认真说:“谷清哕,按十八峒的习俗,你捡了我,得负责。”
“负、负责?”魏穗穗疑惑。
谷清哕却眯起那双蛊里蛊气的桃花眼,温柔一笑:“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成亲,二是对我负责”
魏穗穗脑子“嗡”的一声,闪回义庄老头神秘兮兮说的话。
“听说这具尸体邪门的恨,你要小心啊……”
后面没听完,因为对方当场打了个寒颤,跑去给祖师爷上香了。
魏穗穗原以为老头说这具尸体邪门是故意吓唬自己的,现在看里——
这个叫谷清哕的不仅邪门,还有病。
在她思绪万千时,谷清哕伸手轻轻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一股诡异的感觉顺着魏穗穗的额心窜到心口。
魏穗穗退后一步,谷清哕跟着也退后一步。
魏穗穗:“……?”
谷清哕淡淡说:“我帮你选择了,同心蛊”
魏穗穗怔愣:“蛊?”
谷清哕弯眸:“嗯,不信可以试试”
魏穗穗闻言拔腿就跑,一路冲到五十米外的老槐树下。
她撑着树:“我也没怎么……”
她还没说完,下一秒谷清哕就来到了她身边。
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魏穗穗哭丧着脸:“大哥,我给你烧三柱高香,你换个**害行不行?”
谷清哕认真思考了一下:“不行。蛊虫认定你了就不能换”
魏穗穗:“……”
我魏穗穗堂堂赶尸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岂能栽在一具尸体手里。
魏穗穗深呼吸,祭出终极大招。
“啪”地跪下地,抱住谷清哕大腿,嚎得比鬼哭还惨:“我给你棺材!我给你纸钱!我给你头七乐队!实在不行,我给你清明双十一,你就放过我吧!”
谷清哕垂眸看她,似笑非笑:“那些俗物,我不缺,只缺一个对象”
魏穗穗沉默半晌:“要不这样,我给你介绍几个貌美如花的女鬼保证胸大腰细脾气好,还会唱小曲儿”
他俯身在魏穗穗耳边:“可我喜欢你这种……活蹦乱跳的”
魏穗穗浑身汗毛竖起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魏穗穗“呵呵”两声:“那我死了”
魏穗穗当场表演了一个原地去世,直挺挺倒下,双眼紧闭,屏住呼吸。
谷清哕蹲下身,拨开她的眼皮,语气宠溺:“别闹,你憋气我也会晕。”
魏穗穗翻了个白眼起来:“……”
合着这蛊还是双向奔赴……
魏穗穗认命地坐起来,拍去身上灰:“行,你赢了。”
魏穗穗咬牙切齿:“我改路线,送你去祖师爷那儿超度”
谷清哕弯唇:“可以,顺便拜堂成亲,省得另请宾客”
“……”魏穗穗彻底没了脾气:“算了,你爱跟着就跟着吧”
这个谷清哕,嘴毒,心黑,套路比湘西山路还十八弯。
她把其余几个尸体打理好让谷清哕看着,她去义庄找老头算账。
谁让老头收五十两,却卖了一具带蛊赠品给自己。
她刚转身,身后“噗通”一声。
魏穗穗回头一看,谷清哕直挺挺倒地,额头磕在石头上,血珠渗出,却不见皱眉。
魏穗穗的额头也跟着疼了下,她吓一跳以为谷清哕要谋害她,怒气冲冲过去:“你干嘛?”
谷清哕眼睫微颤,声音极轻:“饿了”
“…”魏穗穗看了他眼叹气只能先放弃去在义庄找老头算账的事,把他扶起来:“饿死算了”
“可是”谷清哕垂下眸,一副好不可怜的样子说。“我死了,你也会死,一起死的话也不错”
“……有病”魏穗穗捂他嘴,一手拿着赶尸铃。
“我身上没带吃的”魏穗穗说。“先跟我回去”
谷清哕点头:“都听穗穗你的”
“再乱叫,我把你扔山沟喂野狗!”魏穗穗毫不客气道。
谷清哕笑:“你舍不得,我死了,你也会死”
魏穗穗:“……行我认了。”
今晚的月亮很圆,路很黑。
魏穗穗摇着赶尸铃带着谷清哕,一路朝住处走去。
风掠过耳畔,她隐约谷清哕在耳边轻声说了句。
“穗穗,欢迎来到西域”
魏穗穗脚下一滑,怀疑自己幻听了差点原地摔。
师傅在上,我大概……
不是大概,是肯定——
疯了。
魏穗穗的住处逼仄简陋,泥墙斑驳,却拾掇得窗明几净,勉强能住。
她收好赶尸铃拎起那两具僵直的尸体,绕到屋后的老槐树下,树荫浓密如盖,正好能挡住明日的毒辣日头,免得尸体腐坏太快。
谷清哕跟在后面,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尸体,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尸体的肩头:“穗穗,你对这些东西这么上心?莫不是……很爱尸体?”
“谁要喜欢这冷冰冰的玩意儿”魏穗穗抬手拍掉他不安分的手,力道不轻不重,眼神里带着点嫌弃,“我爱的是银子,处理完他们,能拿不少钱,到时候我就可以开铺子挣银子给师傅牌位修金,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她瞥了眼肚子咕咕叫的谷清哕:“不是喊饿?等着”
说完,她没再理会谷清哕满脸的诧异,转身往厨房去了,背影干脆利落,仿佛刚才拎的不是尸体,只是两捆寻常柴禾。
小院的厨房土灶烧得正旺,柴火噼啪作响,映得魏穗穗的侧脸暖融融的。
她从米缸里舀出小半碗糙米,淘洗时动作麻利。
这米还是她上次处理完一具尸体,义庄老头见她不容易给的,省着吃才勉强撑到现在。旁边的小陶罐里只剩几颗干瘪的青菜。
她随手摘了片菜叶丢进嘴里嚼着,又从墙缝里摸出一小包盐巴,撒了半勺在米上。
谷清哕蹲在树荫下,没再去碰那些尸体,打量起魏穗穗的背影。
他瞧着她熟练地添柴、刷锅,动作干脆得不像个寻常姑娘,倒像个常年独自讨生活的老手。
“穗穗,”他开口,声音被柴火声盖得有些轻,“这些尸体……都是从哪来的?”
魏穗穗正往灶里添柴,闻言头也没回:“义庄”
她顿了顿,火苗映得她眼底亮了亮,“别问那么多,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好吧,听穗穗的”他站起身,凑到厨房门口,巴巴地望着锅里:“我快饿晕了。”
魏穗穗白了他一眼,却还是掀开锅盖,用木勺搅了搅锅里的粥:“急什么,再等一会儿好了”
她舀了一勺粥,吹凉尝了尝,又往锅里加了点水。
谷清哕看着她的背影,出声问:“穗穗,你很缺钱吗?”
魏穗穗没说话,
小时候被抛弃是师傅把她捡了回来,并把赶尸本领传授给了自己。
两年前师傅去世后只剩她一个人谋生。
魏穗穗沉默半晌淡淡“嗯”了声:“……缺”
谷清哕看她低落的心情,思考了片刻,取下身上的银饰:“这些够吗?”
魏穗穗认真看了看银饰,犹豫了会接过:“那就当你这段时间跟着我的伙食费了”
谷清哕笑笑:“行啊,穗穗说什么是什么”
魏穗穗将银饰收进布包:“叫我魏穗穗就行,老听穗穗有点别扭”
谷清哕点头但却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魏穗穗也懒得管。
粥煮好盛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地喝着粥,往日清冷的小屋却莫名多了点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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