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何倩倩推着轮椅慢慢走出了市残联的大楼,在通往公交站的路上,冷昊略带迟疑地问:“阿姨她……现在身体还好吗?”

“不太好,她伤的比我重。”何倩倩的声音明显比平时低了:“我妈她的双手已经变了形,右手缺了两根手指,左手的情况稍微轻一些。她腿上的伤也影响到行走。而我的伤大部分都在脸上,手上虽然也有疤痕,但基本上不影响什么,要不然,我也不能弹钢琴了。”

听到她的描述,冷昊的心比以前更紧了,他在脑海里想象着母女俩相依为命、彼此照顾的各种场景,忽然感到一阵酸楚。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何倩倩问:“你等多少路啊?”

“220路,到金山小区,你呢?”

“哦,那我要坐214,你往北,我往南,我们不是一个方向的,要到马路对面等。怎么办呢?要么我先等你上车以后我再过去吧。”

何倩倩一脸认真,但被冷昊立刻拒绝了:“不用陪我等了,阿姨还在等你回去,别耽误,我一个人等车也习惯了……”

何倩倩还想坚持,但转念又觉得不好,担心冷昊可能会误解成某种过度的关心,于是只能说:“嗯,也好,那你注意安全,上车时要在后门上,后门比较宽,方便轮椅,到家给我打电话吧,我先过马路喽……”

冷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轻快的脚步,穿过了斑马线……

————

黄昏的夕阳斜斜地洒进厨房,为老旧的瓷砖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何倩倩小心地将最后一道菜——母亲最爱吃的冬瓜粉丝汤端上桌,蒸汽氤氲中,她脸颊上那片蜿蜒的疤痕,似乎也少了几分平日的紧绷。她习惯性地微微侧着头,用相对完好的右脸朝向客厅,轻声喊:“妈,吃饭了。”

母亲刘爱萍从里屋慢慢走出来,同样布满伤痕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依然温和、明亮。她走路的姿势有些蹒跚,那是火灾留下的后遗症。但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她的眼角便漾开了细密的纹路,那是一种超越容颜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今天冬瓜汤闻着就香。”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当年浓烟损伤了喉咙。

这是她们一天中最宁静、最珍贵的时刻。小小的餐桌,三副碗筷,其中一副,永远是留给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十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不仅夺去了何倩倩原本俏丽姣好的容貌,更在她十三岁的心灵上,刻下了比皮肤伤痕更深、更痛的烙印。

何倩倩记得那天晚上,一家三口早已入睡,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突然而至。火焰随即窜起,沿着干燥的木质窗框和门楣急速蔓延,发出噼啪爆响。烈焰翻卷,形成一道火浪,吞噬着一切。热浪扭曲了空气,墙壁在高温下剥落开裂。

屋子里那副老式木柜装着全家人的衣服,遇到明火很快就生起冲天火光。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灼热的气浪炙烤着肺叶。

最终,梁柱断裂,屋顶在冲天火光中坍塌下去,化作一堆燃烧的废墟。只剩残骸在夜色中闪烁,宣告着终结。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根老化的电线,和屋顶为了防雨铺的一层油毡纸……

也因为过度的惊吓和刺激,何倩倩昏迷了几小时。醒来后,她与母亲都躺在医院的烧伤科病房,浑身缠满纱布。而父亲,已永远留在了那片火海之中。从此,她的世界天翻地覆。镜子里的陌生而可怖的面孔,周围人或怜悯或惊惧的目光,以及心底那噬骨剜心的愧疚——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父亲或许能逃出去。

康复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每一次换药都像是剥掉一层皮肉。母亲伤得比她更重,却总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安慰的话:“倩倩,别怕,妈在。”母女俩就这样,在无尽的疼痛和相互支撑中,一点点熬了过来。

何倩倩的工作看似轻松,实则充满难以想象的辛苦,那些自闭症的孩子通常无法和别人沟通交流,想让他们可以流畅地唱出一句完整的歌词需要何倩倩多少耐心和精力,已经无法考量。但她从不抱怨。每天下午五点,她下班,匆匆赶去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蔬菜,然后回家。

她知道,母亲一定在窗口盼着她。

母亲的身体需要常年用药,无法做重活,但依然尽力打理着这个家。她会提前把米饭焖好,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会在女儿回来时,递上一杯不烫不凉正合适的温水。母亲的手,因烧伤而有些变形,做起家务来比常人费力许多。但正是这两双布满疤痕的手,共同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却充满温情的家。

做饭时,是何倩倩掌勺,母亲在一旁打下手,剥蒜、摘菜。她们之间话不多,却有着惊人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油烟升腾起来的时候,母亲会下意识地侧身,想帮女儿挡一挡,尽管这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这几乎成了本能的动作,蕴含着她对女儿最深切的怜爱。

“妈,你坐着歇会儿,厨房油烟大。”何倩倩总是这样说,轻轻把母亲按回椅子。

“不累,妈看着你做饭,心里踏实。”母亲温和地笑着,目光始终追随着女儿忙碌的身影。在那目光里,何倩倩不是别人眼中“毁了容”的可怜人,只是她最珍贵、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她们的脸,在世人看来或许是可怕的、值得同情的。但在她们彼此眼中,那只是共同经历生死劫难后留下的印记,是她们为对方勇敢活下来的证明。

夜晚,是思念最容易泛滥的时刻。

何倩倩有自己的房间,但很多时候,她会抱着枕头,挤到母亲那张稍大的床上。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母亲身边。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伤痕,只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她们会聊些家常,聊聊工作上的琐事,或者邻居的趣闻,但总会不自觉地聊到父亲。

“你爸要是还在,吃到你做的红烧肉肯定会夸你。”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轻柔。

何倩倩的鼻子有些发酸:“可惜我那时太小,没给他做过几道菜。有时候我真的很后悔,当时我就应该回去把他拽出来……”

她心底最深处埋着一根刺,十年了,在无数个深夜被噩梦惊醒。梦里,父亲在火海中朝她伸出手,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母亲转过身,那双因疤痕拉扯而有些变形的、却依旧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指。她的语气异常坚定:“傻孩子,你爸最后看我们的那一眼,我永远记得。里面只有放心不下,只有要我们好好活着的期望,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我们的命,我们活得好好的,他在天上才会安心。”

母亲的话,像一剂温和的药,缓缓注入何倩倩满是愧疚的心。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可那份对父亲的思念和因自己“连累”父亲丧生的负罪感,早已和疤痕一起,长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父亲的遗物很少,一个旧手表、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被母女俩精心收在一个铁盒里。何倩倩偶尔会打开盒子,轻轻摩挲那只早已停住的手表,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体温。老照片上,父亲年轻英俊,笑容爽朗,一手搂着温婉的母亲,一手抱着年幼的她。那时的她,有着光滑粉嫩的小脸蛋儿和无忧无虑的笑容。

泪水有时会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照片上,她赶紧小心翼翼地擦去。她不敢哭太久,怕被母亲听见,惹她伤心。在这个家里,悲伤是一种需要隐藏的情绪,因为她们都太清楚,一个人的眼泪,会轻易击垮另一个人努力维持的坚强。

她将所有对父亲的思念和无法言说的愧疚,都化作了对母亲加倍的好。她努力工作,想让母亲用上好一点的药,生活得舒心一些。她记得母亲每一个细微的喜好,记得她所有需要忌口的食物。她为母亲洗头、擦身、按摩僵硬的关节,动作轻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弥补那份对父亲永久的亏欠,才能让父亲在天上看得欣慰一些。

生活清苦,甚至可以说是艰难。微薄的薪水要支付房租、药费、生活费,常常捉襟见肘。何倩倩几乎很少给自己买新衣服,她身上穿的有很多都是邻居、同事送她的旧衣服。她总是把有限的钱精打细算,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会用便宜的食材变着花样做菜,会在阳台种满生机勃勃的花草,会给母亲买她爱吃的糕点……

在外人看来,她们是不幸的,是值得同情的。但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却流动着一种许多家庭都缺乏的温暖与平和。她们不回避伤痕,也坦然接受命运给予的磨难。她们用十年如一日的相守,将那无尽的伤痛,慢慢熬成了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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