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语气,阴阳怪气的腔调。阴阳怪气是池怜阙体会出的。
那“如果你想要我陪着你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的眼神骤变。
嘴角垮下来,他绷着脸瞰着跟前的魏摇芙,腮颊处细微地动了动,似乎是咬了咬牙。
然而没有反驳的武器,他只冷哼一声。
岔路口的泥土地浸着些湿气,车前草和酢浆草贴近老墙生长。心急如焚的妇人关心则乱,忽视了地面的痕迹,她已经火急火燎地弯去了另一条路。
魏摇芙蹲在地上,她仔细地分辨着地上的印子,旋即起身拉上池怜阙的胳膊,朝着与妇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坐着的那个小车子在地上留了印子,不出意外应该是这边。你跟着我走吧,绕别的路估计会跑空。”
小巧的白皙的手,指尖大约是被冻出粉红的,桎梏在他的手臂上,身体顺着她给的力动作。也许是她分外有力量,也许是他的身体在自发跟从,情不由己。
折去的路被砍成两半,一半是一米多高的沟堑,一半是带点儿斜坡的土路,这斜坡是向着侧面的沟堑斜的。
而在这条路的最前方,正是坐在扭扭车上,靠着两条小腿向前蹬着移动的平仔。他一只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奶瓶,嘴里还叼着奶嘴。
“平仔!”
魏摇芙松开抓在池怜阙胳膊上的手,她冲着道路尽头的平仔大喊一声。
大概是将要拐弯,平仔坐着的扭扭车卡在土路与沟堑的折角处,后头两个轮子中的一个已经滑下了土路。
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摇摇欲坠的,如果再顺着折角拐弯,恐怕要连人带车都翻下去。
偏偏平仔还真想着拐弯,只不过他不再是想继续向前,而是想拐向他们——但他是朝着沟堑的方向拐的。
魏摇芙当机立断,她径直冲过去。
扑过去搂住了平仔瘦小的身体,魏摇芙抱着他翻倒在旁侧的土路上,而扭扭车没了坐在上面压着它的人,当即就翻进了沟堑里。
手肘不碰巧的磕到了土路上少有的凸起的石块,魏摇芙没来得及做表情管理,五官霎时间向里皱了皱,痛得嘶了声。
被她抱在怀里的平仔倒是平安无恙。
不俟魏摇芙从地上爬起来,池怜阙就走来了她身前,他不惬地睇着她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莽撞?”
推扶着自己怀里的平仔站起来,魏摇芙手掌撑在地面,在她要爬起来时,池怜阙俯下身拉住了她的手臂。
借着池怜阙的力站起身,魏摇芙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屑及灰尘,她低着脑袋拽着自己的衣服掸灰,嘟哝道:“慢一点,平仔掉下去了就不好了,这个沟的侧面是那种有凸起来的石刺的石头诶。他妈妈很关心他很在意他,要是看到他受伤,肯定会自责会难过的。”
池怜阙立即道:“也有人很关心你很在意你。”
拍着手肘处土屑的动作顿住,魏摇芙昂起脑袋望着他。
相视时,他们常有的反应是沉默,默契的沉默。
池怜阙先把眼移开,他坠着眸光瞅向了那辆掉进沟堑里的扭扭车,咽了下喉咙,补充道:“你受伤了,也有人会自责会难过;爱你的亲人和朋友,还有你的粉丝,他们都会担心你。”
换作从前,他移开了眼扯些找补的话,魏摇芙应该会顺着他的意,把话轨给替换。
但现在,她定定地仰视他。
看着他碎发下的耳朵在逐渐变红。
魏摇芙慢吞吞地挪开眼睛,心里多了句话——我看你也是其中之一。
“帮平仔把下面的车给拎出来吧。”她徐徐然地转移话题,走去土路边缘处,伸长手臂就要去把那辆卡在下面的扭扭车给捞出来。
两房之间的小径没落得什么光,稀薄的光,发阴。更阴的阴影自身后落下,魏摇芙偏了下头。
停在她身畔的池怜阙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拉便把她拉了起来。
谨防她摔倒般,他在拉完她以后即刻挪了下手,转成卫护的姿态;只不过,在她站稳后,那只手就垂了下去。
他挡来她身前,一言不发地弯下身去,长臂一伸,就把那辆扭扭车给拔了出来。
抓过扭扭车车轮的手,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轮子上的黏腻。轮子滚过的,肯定不止泥巴。
两个人各有各的狼狈,偕行无言地带着平仔回了妇人的家里。
然而他们在妇人家门口等了将近半个小时,都没等到妇人回来,反而是等来了本该过了中午才回的妇人的丈夫。
男人穿着身橙色的防水捕鱼服,手里拿着一小捆深色的渔网,另一只手拎着的桶子里堆着杂物,零散地垒挤在一起。
他的头发不知是水还是汗浸湿的,贴着脑袋,像极了平仔的头发。
陪着魏摇芙和池怜阙在门口的平仔从扭扭车上下来,他冲着男人稚气地叫了一嗓子:“爸爸!”
“诶!妈妈嘞?”男人撢了两眼杵在门口的两张陌生面孔,他把手里的桶子放在门口,在平仔的头顶抚了一把。
被揉了脑袋,年纪尚小的平仔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两步,摇着头道:“不、不知道。”
魏摇芙顺势上前,颔了下首道:“你好,我们是录制《森林日记》这个节目的……”她把前因后果简要地向男人概述。
男人微皱着眉梢,点着脑袋听魏摇芙说完,随即道:“我知道你们,你们节目的那个什么、工作人员吧,来找我谈过。我叫李富康,富有的富,健康的康。”
自我介绍草草结束。李富康双手叉着腰,他眯着眼睛扭头眺向通往耕地所在位置的小路,然而路口处迟迟没出现妇人的身影。
他清了下喉咙,咳几声理出一口痰,忒地转头弯身吐在地上,继而站直身道:“他那个妈,永远是这样的,做事情三心二意,不是那个出问题就是这个出问题,不知道她脑袋长出来是干嘛的。”
话里话外的鄙夷浓郁扑鼻,他仿佛没有要在镜头前掩饰的意思,亦或说,他认为他的嫌恶是理所应当的。
在初初发现平仔失踪时,妇人的一系列行举在魏摇芙的脑际重现。
“要不了多久他爸就回来了,这下可怎么办,这下可怎么办!?”
先前,没能听出她言说里充斥的绝望,只以为是过度的担忧。
单纯是担心孩子的母亲,在“这下可怎么办”之前,应当不会添上一句“要不了多久他爸就回来了”。
因礼貌而抬出的稀薄的挂在脸上的笑淡去,魏摇芙的眼神跟着淡漠,她把脸偏开,低下头又开始没事找事似的拍自己衣服上沾着的土。
魏摇芙能察知到的,池怜阙自然也心知肚明。
他乜了眼对李富康表示出疏离与回避的魏摇芙,旋即道:“作为母亲,她待在家里不但要为种的地操劳,还要照料一个没断奶的孩子,洗衣做饭同样是负担;她不是三心二意,她是身兼数职。”
他似笑非笑地眄睐着李富康,论调是刻意营造的夷粹的疑问:“你的妻子原本还说你早也要过了中午才回来,但现在貌似也才到中午。我不了解捕鱼,但照李大哥的评判标准,像李大哥这样的专心捕鱼的人,应该是收获颇丰才提前收工的吧?”
那放在门槛前的桶子里想来是没有鱼的,否则也不会堆着杂物。
被池怜阙盯着的李富康脸上出现了难堪,他抽了两下嘴角,眼睛瞟了下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
片晌,他躲开眼睛,虚虚道:“还行吧。”
短促的笑从池怜阙口中漫出来,他不紧不慢道:“不知道我有没有幸看看李大哥‘收、获、颇、丰’的成果。”
刻意咬重的字眼,如同一把把刀,直往李富康的脸上刿。
他的脸涨红,把嘴一张,却没有声音出来。
上天宽容地站在李富康那边——那容不下光亮的小路的路口,走出了一个脸上汗渍渍的女人。
她的状态,不比因拦平仔而摔跤的魏摇芙好到哪里去,身上的罩衫沾染着不晓得从哪里蹭来的污泥,套在脚上的雨靴尽是泥巴,头发糟乱瘪塌。
李富康顿时犹如找到了救命稻草,但他的做法是抓住这根稻草,压在脚底下,狠狠碾压。
“何小燕!我不晓得你一天天脑壳里在想什么东西!崽都能搞丢,这是一个当妈的该干的事啊?那么点大的地,你带到平仔一起去会死是莫?你就把他一个人放到家里,他才三岁嘞!你的心真是好大哦,到时候丢掉了你看我打不打得死你!”
他生动形象地演绎出面目狰狞,鸱视着缓步走来的妇人。
何小燕的胸脯起伏着,她粗喘着气,眼睛因委顿而挂搭着眼皮。
她把李富康的斥骂当作耳旁风,自顾自地迎上朝自己奔来的平仔。
看着抱着自己腿的孩子,何小燕探出手轻轻地替他理顺头发,低声道:“中午想吃什么啊?妈妈做萝卜汤和蛋炒饭好不好?你尝一点。”
被无视让李富康怒火中烧,他不顾在场的外人,径自冲过去,一巴掌扇过何小燕的脑袋。
“你耳朵聋掉了是吧!?老子跟你说话你听不到啊!”
他的吼声仿佛牵动了肺腑,气动山河,震得魏摇芙的耳朵一嗡一嗡的。
被那铆足劲的巴掌扇过去,何小燕头一甩,身子一歪,当场摔倒在水泥平台上。
重物砸在地上的闷响使人心一颤,可李富康却犹如痰迷心窍,他把呆了眼的孩子往旁边一推,一手抓住何小燕的领子将其拽起来,再连着扇了好几巴掌——啪啪的响,几乎要响碎了房瓦。
他手脚并上,对着何小燕又扇又踹。
一时间怔住了的魏摇芙和池怜阙促忙地冲上去,他们心照不宣地分工。
池怜阙负责将李富康给拉开,魏摇芙则抱住了何小燕,扶着她躲下了水泥平台,站到平台下的泥巴地上。
碍于身高差异,以及力量的悬殊,李富康被池怜阙轻易地掣肘。
然是如此,他也瞪着一双通红的仿佛要长出血丝的眼睛,指着宛如钉上了嘴巴的何小燕,叱喝道:“你他娘的就是个废物,贱货!你就是故意在他们面前装出这么一副弔样的,你装的一副要哭坟的样子是要给谁看?给你那把你卖了的娘看啊,你看看她睬不睬你!”
“老子告诉你!老子他娘的就是把你给打死了,你的老娘都不会吭一个气!”
紧紧搂着何小燕的肩膀,魏摇芙气得咬紧了后槽牙,她紧蹙着额心,眱着豪放威胁的李富康。
看上去徒然是个最普通平凡的渔民,丢去大街上就将泯于人海的一张脸,大众脸。谁曾想这张脸皮之下,是这般的一个人。
回过神来的平仔站在原地大哭,要哭裂喉咙地哭——他以为他哭就用似的。
魏摇芙扣在何小燕肩膀上的手收紧,她冷冷乜了李富康一眼,随即偏回脸来看着怀中的何小燕。
可软着身体的何小燕只剩下无神,她只剩无神能表现出来,她只能无神——不无神就要恨,无神了就能假装没发生。
巴掌印烙在何小燕那张脸上,原本的黑里透黄的皮肤现下成了红的。黑、黄、红,三个色搅在一起。最鲜艳的,是五指印。
“小燕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你——”魏摇芙倏地不明白自己还能说什么。她目睹了一个人尊严扫地的场景,她抱住了这个尊严扫地的人。
何小燕没有眼泪,她歪歪地靠在魏摇芙的怀里,朦朦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装着。
平仔的喉咙还没裂,他还在哭,恨不能赶紧哭裂,但无人理会他。
这里的村民住得近,这等的吵闹不可能听不见。他们有的充耳不闻;有的偷偷来了自家的水泥平台上,假装有事,眼睛在做贼。
池怜阙控制着李富康,他桎梏着李富康的两只手用力到骨节泛白——或许有个人的情绪在趁机发泄。
“李富康,你先冷静一下,注意你的措辞。她是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和你在未来携手共进的人;她不是你情绪的垃圾桶,不是你的受气包。”
有所克制的语气。
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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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家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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