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体检风波

那场发生在冰冷玄关的激烈冲突,像一块沉重而棱角分明的巨石,轰然砸进了陈家原本平静的湖面。碎裂的涟漪无声地蔓延,将原本就因距离而变得微妙的关系,彻底冻结成一片坚硬而沉默的冰原。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陈嘉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几乎不出来。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书,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玄关墙壁上那个被陈嘉树拳头砸出的、细微却清晰的凹痕,像一枚丑陋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那个失控的夜晚,他眼中燃烧的暴戾和那句卡在喉咙里的、未尽的毒刺。委屈、愤怒、被侵犯的窒息感,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刺痛,交织缠绕,让她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桌上那个橙黄色的胡萝卜杯,杯壁光滑微凉,是唯一能带来些许熟悉触感的慰藉。

陈嘉树则像一头受伤后蛰伏的困兽。他沉默地进出,避开一切可能与妹妹视线交汇的路径。眼神阴郁,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父母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和欲言又止的叹息,都成了压在他心头的重负。他无法解释那晚失控的缘由,更无法面对妹妹眼中那份冰冷的陌生和控诉。他只能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沉默的硬壳里,用疏离筑起一道防御的高墙。归期,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解脱。

时间缓慢地爬过寒冬,迎来了大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南方的Z大,三月的倒春寒比凛冬更磨人。连绵的阴雨下了快一周,湿冷的空气如同能拧出水来,透着渗入骨髓的寒意。宿舍楼里晾晒的衣服总也干不透,墙壁洇着深色的水痕,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潮气。

宿舍里,空气也有些沉闷。陈嘉树刚从浴室出来,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张宇窝在椅子里打游戏,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刘洋戴着耳机看文献,眉头微蹙。吴哲则安静地靠在床头翻着一本厚厚的哲学书。

“靠!学校真会挑时候!”张宇突然哀嚎一声,把手机屏幕怼到刚坐下的陈嘉树面前,“看见没?教务处刚发的红头文件!‘关于配合全国大学生体质健康追踪调查开展全面体检的通知’!全体在校生,一个不落!又是扎针抽血体检!就在校医院,下周就开始了!班群里都炸锅了!”

屏幕上,鲜红的通知标题格外刺眼。下面是大段的说明文字、时间安排表和各院系的批次。

“烦死了,去年抽检刚过,今年又来!”另一个同学在群里抱怨。

“说是要大数据,构建全国学生体质数据库……”刘洋摘了耳机,接了一句,“项目挺全,血型、既往病史、家族遗传史都列在必填项里,详细得很。”

“啧,又要排队,又要挨针,麻烦透顶!”张宇愤愤地收起手机。

陈嘉树看着群里的讨论,眉头下意识地锁紧。他对体检本身没什么恐惧,但这种大规模、强制性的集体活动,总带着一种被无形之手摆弄的无力感和窥探感。更何况,寒假那场冲突后积压的情绪和与陈嘉禾之间那道厚厚的冰墙,像这南方的湿冷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缠裹着他,让他心口淤塞,对一切喧嚣都有些厌倦。

轮到文学院体检那天,外面天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校医院里人满为患,像煮沸的汤锅。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人群聚集的体味、还有隐隐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拥挤嘈杂的空间里。各个检查科室门口都排着长龙,抱怨声、低声交谈声、护士叫号声汇成一片杂音。

猴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挤到正在队伍里等测视力的陈嘉树身边。

“喂,嘉树!”猴子勾住他肩膀,嬉皮笑脸地压低声音,“听说没?这次体检血型查得特别仔细,要上报入库的!”他挤眉弄眼,“哥们儿还记得高中你替你妹出头拍我手那下吗?那眼神!啧啧!不过话说回来,亲兄妹就是亲兄妹!血脉相连啊!怎么样?你和你妹那啥血型知道吗?”

他无意间的调侃,像一根针,扎在了陈嘉树刻意忽略的某个角落。他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似乎想起自己什么血型,确实从来没注意过,但是隐约记得母亲O型,父亲AB型。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喉咙口,他没接话,只是烦躁地把猴子的手臂扒拉开:“滚,轮到我了。”

抽血室里的空气更混浊。陈嘉树挽起袖子,冰凉的酒精棉擦过皮肤,带来细微的战栗。护士的技术很熟练,针头刺入静脉只有轻微的刺痛。他偏过头,不去看那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入采血管。莫名的,脑海里闪过小时候的画面——陈嘉禾打针,紧紧闭着眼,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指尖掐得他生疼。他那时总是不耐烦地挣开,说她“娇气”,然后在她眼泪汪汪时,又笨拙地把胳膊塞回她手里,嘴里嘟囔着“怕什么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小爪子冰凉的触感。

几天后,体检报告的电子版通过学校系统平台陆续开放查询。

陈嘉树窝在宿舍书桌前刷着文献,右下角弹出一个系统通知:【体质健康追踪调查】个人体检报告已生成,点击查看详情。

他随手点了进去。页面跳转,各项指标一项项罗列着,心率正常、血压正常、视力有点下降……一切都在可接受范围。他指尖划过屏幕,懒洋洋地往下翻,心不在焉。

目光扫过“血型”那一栏。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AB型(阳性)。

这对他来说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是从小就记得的“事实”。父母的血型组合——母亲O型,父亲AB型——决定了他们兄妹俩只能是AB型或A型,B型……等等?

就在他漫不经心的目光即将滑向下一个项目的瞬间,仿佛冥冥中有根无形的弦被骤然绷紧!一个极其微小、却带着石破天惊力量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如同闪电般劈进混沌的意识!

陈嘉禾是什么血型?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又带着一种被压抑已久的探寻冲动。寒假玄关冲突中他失控的怒火,那混杂着“哥哥”与“某种更深情绪”的无从解释的撕裂感,填报志愿时她望向他的复杂眼神,顾明远那个碍眼的银色保温杯……无数纷乱的碎片在瞬间被这个念头串联起来!

也许……只是想确认一下?确认那个银色保温杯的主人是否真的值得信任?确认她在遥远的北方是否真的安好?他点开了那个全家共用、用于紧急情况的健康档案授权管理界面——那是为了方便查看老家的爷爷奶奶,父母让他们也绑定了。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颤抖,点向了关联陈嘉禾档案的“预览”按钮。

加载圈缓缓转动。

新的页面展开。他径直点向代表血型的那一行。

O型(阳性)

O型?!

三个字如同三道带着绝对零度的寒冰锁链,瞬间勒紧了他的心脏和血管!

脑子“嗡”的一声巨响!周围世界瞬间褪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张宇激昂的游戏对白、刘洋书页翻动的轻响、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切都被冻结,消失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高中生物课本上那清晰到残酷的遗传定律如同烙铁般烫在记忆里:

父母一方AB型,一方O型 →后代血型只可能是A型或B型,AB型

绝对不可能出现O型!

陈嘉禾、O型?

哪一个环节错了?!

系统故障?录入错误?他眼花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怎么了?”张宇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摘下耳机,愕然地看着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的陈嘉树。刘洋也抬起头,目光里带着询问。

“没……没事!”陈嘉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沙哑干涩。他几乎是踉跄着,撞开宿舍门冲了出去。身后是张宇和刘洋面面相觑的疑惑眼神。

走廊尽头的小阳台,空无一人。深春湿冷的夜风带着咸腥的潮气猛地灌进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襟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却无法冷却脑中沸腾的惊涛骇浪。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空。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惨白的脸上,屏幕上的“O型(阳性)”几个字,像淬了剧毒的钢针,深深扎进他的瞳孔!

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肺叶像被刀割一般疼痛。混乱到极致的思绪在强烈的求生欲下,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系统错了!只能是系统错了!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尖用力到几乎要戳破屏幕,拨通了那个刻在心里的、置顶的联系人。

听筒里单调的嘟嘟声响了许久。北方的夜晚想必是清冷干燥的吧?听筒里传来的微弱风声似乎也带着不同的质感。终于接通了。

“喂?哥?”陈嘉禾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背景音略显空旷,好像是在室外,隐约还有旁人模糊的脚步声。

“嘉禾……”陈嘉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裂开的河床,每个字都艰难万分,“你……你的体质健康体检报告……看了吗?”他问得极其小心,如同在触碰一个随时会引爆的□□。

“啊?那个啊……”她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些许被打扰的不耐烦和心不在焉,像是在匆忙赶路,“不是都上传系统了吗?健康管理中心的人说后续会有汇总分析。应该没事吧,我一直都挺健康的。怎么了?这么晚打电话?” 她似乎看了一眼时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陈嘉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无底的冰窟。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最关键的问题:“你……你的血型……查出来是多少?”

电话那端骤然陷入了死寂。

背景里那模糊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风似乎更清晰了些,吹过听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静止。

几秒钟后,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颤抖和巨大的恐慌,音量压得极低:“O、O型……怎么了?……哥,你……”

“O型……”陈嘉树喃喃地重复,声音破碎不堪,绝望彻底攫住了他,“嘉禾……你记得爸妈的血型对吧?爸是AB型,妈是O型……我们俩……我们俩应该只能是……A型或者B型,AB型……也不可能是O型!你明白吗?!生理上就不可能!”

电话那端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极其轻微、却异常沉重的喘息声通过电波清晰传来,频率快得惊人,像是溺水的挣扎,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骇!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残酷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嘉禾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响起,那声音虚浮飘渺,像来自地狱的回响,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哥……你的意思是……我们……我们不是兄妹?……”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报告出错了!肯定是出错了!”陈嘉树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猛地爆发出来,声音嘶哑近乎咆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固执,仿佛这样才能对抗那将他彻底吞噬的灭顶恐慌!“一定是录入错了!或者是哪里搞错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必须去查!你去找你的体检中心!我也要验证一下,为什么我们两个的血型会有这么大的区别。现在!立刻就去问清楚!即刻就去!一定要让他们查原始记录!验血单!肯定搞错了!”

他急切地、语无伦次地命令着、强调着,仿佛只有不断重复这个唯一的可能性,才能维系他濒临崩塌的世界不至于瞬间毁灭。

电话那头,陈嘉禾只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节:

“……好。”

这一个字,却带着千钧重量,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充满了失魂落魄的恐慌和巨大的空洞。紧接着,电话被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嘟嘟嘟……像敲打在心脏上的丧钟。

陈嘉树依旧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手机无力地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的光映着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面“通话结束”的字样像狰狞的伤口。南方的夜风带着湿黏的寒意,无声地穿透他单薄的衣衫,侵入骨髓深处。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地压着,没有一丝星光。血型报告上的那个“O”,像一把淬毒的钥匙,骤然捅开了那道从童年起就若隐若现的、名为“不像”的门缝。门后,是一个深不见底、足以颠覆他们十八载人生与所有情感的漆黑深渊。

寒假玄关那道裂痕的刺痛犹在。

而这新的、源自血脉深处的裂痕,却在此时,发出了一声远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绝望的低语,彻底撕裂了所有表象的平静。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他和她,都被骤然推到了这个名为“真相”的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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