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指针拨至高中,市一中的银杏大道在秋日里铺满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这座全市闻名的重点高中,有着气派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和图书馆里令人肃然起敬的寂静。升学带来的新鲜感很快被更沉重的课业压力取代,而陈嘉树和陈嘉禾这对曾经的「连体婴」,也终于被命运之手稍稍掰开了距离——陈嘉树在三楼的七班,陈嘉禾则在五楼的十四班。四层楼梯,几十级台阶,成了物理空间上最直观的分隔。空间拉开了,但某种更深层的联系却像无形的丝线,在细微处悄然维系。
清晨六点半,城市还在薄雾中沉睡。家里的厨房亮着灯,氤氲着白米粥特有的暖香。李书宁系着围裙,手脚麻利地将刚熬好的滚烫米粥舀进两个洗得发白、印着不同图案的不锈钢饭盒里——一个蓝灰色,盖子上印着个线条简单的卡通小狮子;另一个则是柔和的粉红色,印着可爱的 HelloKitty 猫头。
「快点快点!粥好了!自己装好带走!」李书宁一边擦手一边催促,「说了多少次,外面的早点不干净,早上必须吃家里的粥养胃!」
陈嘉树顶着鸡窝似的乱发,睡眼惺忪地晃进厨房。他以往总是熟练地拿起那个厚实的、专门用来保温的深蓝色保温袋,拉开拉链,想也没想,动作流畅而自然地将那个粉色的 Kitty 猫饭盒稳稳当当地放了进去,妹妹是理科生,早自习时间要比自己早半小时,所以总是陈嘉树把粥带给她,拉好拉链。然后,他随手拎起自己那个孤零零的、没有任何额外保护的蓝灰色小狮子饭盒,塞进书包侧面的网兜里。因为自己一到学校就可以吃。所以不需要保温,到了学校粥刚好变温,更好下口。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但是他今天弄错了。
早自习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教学楼瞬间化身沸腾的蜂巢。陈嘉树收拾好东西,习惯性地走向五楼。楼梯口人流汹涌,他靠在墙边,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哥!」陈嘉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从人群缝隙中传来。她背着那个略显沉重的书包(里面塞满了物理和化学的厚重大部头),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地挪出来,马尾辫都有些松散。看到陈嘉树,她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有些勉强,眼底带着熬夜复习后的青黑。
「嗯,」陈嘉树应了一声,很自然地伸手去接她肩上的书包,「给我吧。」
「不用,又不重。」陈嘉禾侧身躲开,把书包往怀里紧了紧,像个防御的姿态。她看到了陈嘉树手里那个厚实的保温袋,眼神亮了一下,「粥呢?」
「这儿。」陈嘉树把保温袋递给她,顺手想拿过她的书包,「书包给我。」
「真不用,我自己背。」陈嘉禾再次避开他的手,语气带着点固执。她接过保温袋,动作有些急切地拉开拉链,掀开盖子——
没有像以往一样一股浓郁的白粥香气。
她疑惑地抬眼看向陈嘉树。
陈嘉树目光移向别处:「咳……早上装错了。我到学校打开吃的时候才发现,重新把你的放回保温袋,可是一路风吹。加上又放到现在,粥已经凉了。」
她伸手把那个粉色的饭盒拿了出来。入手是冰凉的触感,不锈钢的寒意透过掌心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拧开盖子。
里面哪里还有热气?洁白的米粥早已凝固冷却,表面结了一层半透明的、微微发黄的米油,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冷的油脂。勺子插进去都有些费力。
陈嘉禾看着那碗冷透了的粥,没说话。深冬的风吹过走廊,卷起几片枯叶,寒意刺骨。她细白的手指用力捏紧了冰凉的饭盒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她抬起头,说了句:「天冷了,下次别弄错了。」那声音很轻,却像冰凌砸在地上,带着清晰的碎裂感。
陈嘉树的脸莫名地烧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比如「早上太急了」,但看着妹妹低垂的眉眼和那碗冰冷的粥,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含糊的:「……嗯。」其实他本可以把妹妹的粥喝了,把自己的留给妹妹,可是,他又不敢擅自做这个主。
放学后,两人沉默地并肩走出教学楼。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地上的积雪被踩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陈嘉禾抱着那个冰凉的饭盒,走得有些慢,微微缩着肩膀。陈嘉树走在她旁边半步远的地方,书包侧面的网兜空着,里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粉色饭盒的冰冷轮廓。那句「下次别弄错了」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原来,从三楼到五楼,温差和颠簸,足以让一份心意变得冰冷。
高三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漫长。凛冽的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凄厉的呜咽。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将校园覆盖成一片单调的苍白。
期中考刚过不久,流感病毒如同最阴险的刺客,悄然在市一中的高三年级肆虐开来。陈嘉禾不幸中招,而且病势汹汹。起初只是喉咙痛、流鼻涕,她仗着年轻底子好,没太在意,依旧熬夜刷题。结果病情急转直下,高烧不退,咳嗽得撕心裂肺,被李书宁强行押去医院,确诊是重感冒合并轻度肺炎,在家卧床休养了小半个月才被允许返校。
落下的功课堆积如山,身体却依旧虚弱。原本红润的脸颊失去了血色,透着病态的苍白,眼下是浓重的乌青。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霭,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看什么都恹恹的,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乏力感。回到学校的第一场数学测验,她毫无意外地考砸了,卷面上那鲜红刺眼的分数,难看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那好强的自尊心上。
放学铃响,教学楼里瞬间涌出疲惫的人潮。陈嘉树收拾好书包,快步走上五楼。十四班的门口,学生们正鱼贯而出。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等着,目光穿过人群,捕捉到了那个动作迟缓的身影。
陈嘉禾背着那个看起来比平时沉重了数倍的书包(里面塞满了需要恶补的卷子和笔记),动作极其缓慢地从教室里挪出来。她低着头,额发有些凌乱地垂在苍白的脸颊边,鼻尖冻得有点发红。校服裹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更衬得她的单薄。她的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像是拖着无形的枷锁在行走。
「好点没?」陈嘉树迎上去,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走廊里光线昏暗,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细小的雪粒被风卷着,扑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嗯。」陈嘉禾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嗓子沙哑得厉害,回答得很轻,像羽毛落地。
「卷子……」陈嘉树犹豫着开口,想问问情况,或者安慰几句。
话没说完,陈嘉禾像被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双蒙着雾霭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受伤和抗拒的亮光。她没吭声,只是把怀里沉重的书包抱得更紧了,手臂环抱着书包,像一个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脆弱的防御姿态。她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继续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书包带勒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压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细小的雪花被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缝隙吹进来,打着旋儿,落在她没戴帽子的头顶上,迅速融化,洇湿了几缕柔软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那点冰冷的水意,似乎让她瑟缩了一下。
陈嘉树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自我封闭的样子,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皱着眉,默默跟在她旁边半步远的地方。看着她苍白脆弱的侧脸和湿漉漉的头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把她羽绒服后面那顶总是软塌塌堆着的、带毛领的白色帽子拉起来,帮她挡挡风雪。这个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就像小时候无数次给她拽正歪掉的帽子一样。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帽沿的瞬间——
陈嘉禾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像是某种受惊的动物对靠近的本能戒备,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弱的风。她一下子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肩膀下意识地、剧烈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要避开什么可怕的触碰。她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陈嘉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冰冷的空气只有毫厘之遥。冰冷的空气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走廊里昏暗的光线落在他僵住的侧脸上,映出清晰的错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窗外的风声和雪花扑打玻璃的细碎声响。
陈嘉禾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反应过激。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一点脸,用依旧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我自己来。」然后,她有些艰难地反手摸索着,动作笨拙而急促地,将帽子胡乱地扯上来,胡乱地盖在脑袋上,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苍白的小脸。随后,她再次迈开脚步,步子比刚才更快了些,仿佛想要逃离身后那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尴尬空气,也逃离那个被自己下意识隔绝开的、曾无比熟悉的身影。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白色的羽绒服上,也落在陈嘉树深蓝色的校服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空旷寂静、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脚步声在冰冷的空间里回响,一个迟缓沉重,一个僵硬迟疑。只有脚下踩着薄雪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伴奏。也许,长大是个魔咒。会让原本亲密的兄妹,有了隔阂。
妹妹被学业压得不再是从前那个元气满满的少女,哥哥面对已经亭亭玉立的妹妹,也无法像从前一般自如。
陈嘉树僵在半空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蜷缩回来,带着残留的冰凉空气,无声地插进了自己冰冷的校服口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瞬间,想触碰却被冰冷空气隔绝的刺痛感。他看着前面那个裹在白色羽绒服里、帽子遮住大半张脸、显得格外瘦小孤寂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封般的距离感,如同这寒冬的暮色,沉沉地笼罩下来,将他紧紧包裹。
原来,有些距离,并非空间上的楼梯台阶可以丈量。沉重的学业,增长的年龄,足以筑起一道看不见却冰冷刺骨的高墙。风雪茫茫,前路未卜,而身后那条曾形影不离的小尾巴,似乎已消失在风雪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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