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限,典狱长天兰并没有讲得很仔细。
遑论她不在当年的权力核心层,有些关于细节的描述都是靠猜测而非亲眼所见。
天兰说完后,穆炽闭了闭眼,重新整理自己此刻的情绪。
在未知的真相面前,她要确保自己的思考始终冷静且理性。
“所以,我究竟是怎么进来的这里?”穆炽问。
搞明白她当下的状况更关键。
植物人还能死刑犯,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的身份被发现。
谈话进入没有观众的私人领域,天兰没有隐瞒,很快就回答。
“实际上,是被判定为无价值的黑户兼废弃品,卖给监狱做最后处理的。”天兰摊开双手,“谁也没想到你会醒过来。”
停顿片刻,她说出更加地狱的内容。
“在你被投放进这个游戏前,所有的器官匹配已经完成。一旦死亡,狱警会立刻将你的尸体拉去做后续处理,抽取血液、摘除器官、剥去皮肤、剃光头发……直到最后,清理干净余下的无用部分。”
在这个世界,即使是毫无价值的废弃品,也可以贡献出自己的最后一点余热。
穆炽:“……我以为会直接火化。”
“那是额外的价格。”
天兰说,“很昂贵,只有中产以上的人才会选择这么做。当然,真正的富人还有更好的选择。”
至于穷人的情况,天兰不必开口,穆炽也知道。
如果售卖尸体合法,就算有人想不卖掉,连夜悄悄埋土里,都有别人会偷挖出来拿去卖。
毕竟,连她这个植物人都被“废物利用”了。
穆炽思索一会,“如果我是你说的那个最高指挥官,没有基因库匹配之类的手段来确认身份吗?”
“没有。”天兰说,“至少在官方层面,关于[她]的所有资料都被销毁,且禁止民间提起,否则一律视为【危害治安罪】,顶格判刑。”
那就是死刑。
他们要抹去关于穆炽的一切存在,将历史据为己有。
穆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打算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过去八年的经历,那是白费力气。
天兰刚才说她之前是个黑户,这意味着她没有合法的身份丨证丨明,同样不会有过去的官方档案记录。
她能判断出自己的身体消瘦得异常,大概沉睡过很长、很长的时间。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穆炽朝天兰伸手示意。
“名单。”
这是她的奖励之一。
天兰将手提箱的内层拉链拉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交给穆炽。
“我所知道的参与者,已经全部写在上面。”
更确切地说,名单只是一个敷衍观众的幌子。
开第三枪存活后的真正奖励,天兰已经通过口述告知她了。
穆炽捏着那张纸,扫了眼。
【七上城城主:乌见绰】
【皇城城主:青皇】
【自由城城主:催沙】
【恩城城主:海月】
【九乐城城主:力羽】
……
都是她没有记忆的名字,头衔倒是一个比一个响亮,打头几个全是城主,底下跟了些高官与财阀。
“真是过着相当逍遥的日子啊。”
穆炽评价这些人。
占据了这个世界的财势顶端,她想要复仇,势必要与整个世界为敌。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不复仇,踏出这座监狱后,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身份,过往的一切都已经消散在旧日余晖的尘埃里。
她可以让自己平安地活下去,除去生存的压力外,没有任何风险。
天兰的本体躺在这座监狱塔的某处,操纵着那具破损的机械身躯,将那双模拟成人眼的微型摄像头对准她。
此刻,窗外已经不那么明亮了。
某种沉闷的暗青色铺满不大的整个窗口,偶尔会有霓虹的线光远远闪过。
看起来,像是要下雨。
穆炽捏着那张纸,视线偏过去,望了一会那扇窗口。
等她再收回目光时,手里已经将那张纸叠好,捏在指间。
这件村民衣服没有口袋,没地方装它。
“决定好了?”天兰开口,“我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下一个节目的获胜者要来了。”——停顿片刻,她闭目微笑道,“不可思议,今天竟然一口气来了两位客人。”
“没什么要问的了,别的事情我自己会去了解。”
穆炽不关心另一位玩家是谁,便将这当作她该离开的信号,从椅子上起身。
“还有别的东西要给我吗?说好的身份特殊会有优待呢。”
她不担心天兰是否会将这场谈话说出去。
这种等同于造反的行为要是被那些上层知道,天兰一样会以同罪论处,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比起这点,穆炽倒更狐疑为什么天兰要将这些事情告诉她。
“我无法离开这座监狱塔,能帮到您的地方不多。”
天兰在说出这句话时,办公室的门打开,另一个完好无缺的【天兰】走进来,带着弧度标准的微笑,将一张卡交给穆炽。
“这是239台节目播出的整个过程中,您收到的所有打赏。”
“汇率换算及扣除手续费后,共计328543.87通用币,已全部汇入这张公民卡里。”
“另外,这里面也记录了您的合法身份信息,刑满释放的囚徒:5号。想改成什么新名字,您后续可以亲自去政府的户籍管理科。”
【天兰】笑容可掬,以一种标准的服务态度对穆炽说道。
“这是胜利者的附带奖励,不论之前是任何身份,只要获胜,您都将成为九乐城的一位合法公民。”
接过那张卡的穆炽扯了扯嘴角,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不废话,以前的记忆都被洗掉且无法找回,跟变成了另一个人有什么区别。
也就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还保留了在地球生活的记忆。
虽说从眼下情况来看,那些记忆对她以后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可能并没有很大的帮助。
比如手里这张白色公民卡,制作得十分高级。
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偏沉,边角圆润,磨砂质感。
上面用细而流畅的花纹勾勒出一只飞鸟的形状,转动时隐隐能看见流光闪过。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尝试用力掰了下,连折弯都极困难。
“这个还你。”
穆炽将它与折起来的名单压在一处,将那把枪放回操控台上,还给天兰。
但从地上捡回她进来时随手一丢的那把匕首。
“不过,这武器归我了,可以吧?”
枪有携弹数量限制,还是匕首更实用。
【天兰】站在打开的门外,等着将穆炽领出监狱塔。
而始终坐在操控台后方的天兰,则笑着默许了穆炽顺走匕首的行为。
只在穆炽即将离开时,忽然喊住。
“我想知道,你做出了哪种选择?”
穆炽站住了。
房间内安静片刻,直到她回过头。
“你知道我在扣动扳机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吗?”
天兰摇头,“是什么?”
“这不是我与你之间的赌博,”穆炽半侧过身,在身前比出枪的手势。
“是我与命运的。”
她关上门,也将天兰望过来的视线隔绝在身后。
穆炽的面前则有另一个【天兰】,朝这边露出完美无缺的微笑。
很难说头上开了个洞的她,与面容完美无缺的她,究竟哪个更诡异。
【天兰】像一位安静的导游,全程没有说话。
她带着穆炽坐电梯来到23层,弯弯绕绕了一段路,再坐到1层,又走过好几条长廊,才终于打开其中一扇门。
一阵凉风迎面拂来,湿冷,闻起来还带着古怪的、使人皱眉的腥潮味道。
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高楼一栋比一栋刺破天际,挡去了绝大部分光线,使眼前这条漆黑的道路仅剩下倒映着霓虹炫光的无数水洼。
楼与楼之间架着许多空轨,距离地面至少有百米高,不时飞速掠过一辆列车。
这种场景,穆炽只在科幻电影里见过。
而在远离真实霓虹的地面,在这座监狱大门前,既没有守卫,也没有过客。
只有远处不时传来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不像是人弄出来的。
穆炽专注盯着那些雨珠看了会,问身边【天兰】。
“这个雨,对人有害吗。”
“这是人工造景,不包含任何危险物质。”【天兰】说,“按照九乐城城主的意思,适当的雨能让这座城市看起来更绚丽。”
确实更绚丽了,无数水珠折射着同样人造的霓虹彩光,凝成的水洼又是天然的镜子,在不断荡开的涟漪中使它破碎,凝聚,又破碎。
原本漆一片黑的道路也因此获得些许虚幻虹光的眷顾,不至于伸手看不见五指。
既然知道这些雨对人体无害,穆炽便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淋湿了,直径走入雨中。
“您拥有令我敬佩的勇气。”
看着穆炽的背影,【天兰】低声开口。
“祝您成功。”
她当年退缩了,在大清洗到来时闭口不言,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勇敢抗争。
后来,又甘愿被安排在这座监狱塔内,再也没能出去过。
她同样成为了这座监狱的无期囚徒。
穆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招了招,示意自己听见了。
她走得很快,没多久就消失在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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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穆炽离开,【天兰】关上监狱大门,重新回到这具躯体该待的工作岗位上去。
通过这片由特殊信号连接而成的“区域网”内,有更多的【天兰】在发出讯息,无声交流。
[一号的判断准确吗?如果她不是那位怎么办?]
[这是在让她送死。]
[即使她是曾经那位,我也不认为仅凭她一个人,就可以对抗如此恐怖的势力——他们已经掌控了整个世界。]
[总有些大清洗遗漏的支持者。]
[容貌不同,没有记忆,他们更不会相信她的身份。]
[安静。]坐在办公室里的一号天兰出声。
[我们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也都看见了那些囚犯在游戏里的表现。]
[即使被洗掉记忆,有的囚犯,依旧会选择犯下杀人的罪。]
[有的囚犯,则失去了往日的一切狡诈、傲慢及精明的特质,变得懵懂且蒙昧。]
[也有的囚犯,会产生一定的蜕变,做出之前绝不会做出的事情。]
[在记忆变成白纸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凭借本能行动,被游戏玩弄,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带给观众乐趣。]
“区域网”内一片安静,所有天兰都在听一号天兰说话。
[但5号,她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失去记忆后依然保有敏锐判断力与高水平战斗技巧的囚犯。更别提她对人心与局势的把控更是出色,简直就是个天生的领导者。]
自八年前,天兰再也出不去监狱塔那天开始算起。
这么多年来,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
[那三枪,是试探。]
一号天兰继续道。
[如果她没有选择对自己开到第三枪,即使最后活下来,我也不会对她说那些。]
[而如果,她真的是那个人,真的拥有颠覆世界的能力——那么,命运自会给予她正确的回应。]
[她必将在那三枪中存活。]
一号天兰抬手将歪掉的脑袋扶正,又擦去流淌在脸上的营养液。
面容平静,失真的声音却轻微颤抖起来。
亦如双手交叠在胸口、正闭目似沉睡着的本体,自眼角缓慢滑落一颗泪珠。
[别忘了,这是她“临死前”曾经对我们……对我说过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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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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