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虞笙埋头思考的时候,孟棠去浴室洗了澡,出来时头发还处于半湿状态,发梢凝聚的水珠很快沾湿她的领口。

虞笙用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干燥毛巾替她擦了擦湿发,一面问:“你在电话里说的遇到了麻烦,具体是什么麻烦?”

孟棠:“艾乐客对我很警惕,不管我用什么办法,都没办法卸下他的防备心。”

为了接近艾乐客,孟棠专门去应聘了海茵剧院的群演,有艾米莉亚暗中安排,这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不顺利的是和艾乐客的接触,他就像一个刺猬,她稍稍一靠近,他就会被禁吓到,钻回保护壳里。

当然这不排除是他营造出的假象,又或者是她天生让人望而却步的冷情,确确实实给他带来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抗拒。

虞笙思忖片刻,“你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大概率也不行。”

孟棠还是那句话:“这次的委托你能做到,也只有你能做到。”

虞笙默了两秒,“我试试。”

孟棠轻轻点了点头,第二天早上收到一通匿名电话后,决定提前改变行程:“后天我要回国处理一些事,这里就交给你了,酒店我已经预付了一个月的房钱,你可以继续住着,你需要的生活用品我也替你准备好了,到时候有什么其他需要的,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虞笙笑笑:“你都把我的生活安排得这么妥当了,我还能说什么?”

更何况,她对柏林的熟悉程度远比她多。

孟棠回国当天,虞笙将艾米莉亚约了出来,先用官方腔解释了句委托负责人变革的原由,然后向她确认,“不管调查出来的结果如何,您都想把艾乐客这段时间反常的原因,用我的方式告诉您的父亲?”

艾米莉亚点头,“是的,不论结果如何。”

虞笙心里有数了,继续问道:“您的弟弟艾乐客他——”

她话还没说完,艾米莉亚态度突然变得尖锐,“他不是我的弟弟,他只是我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就是'艾斯',他想害我爸爸!”

虞笙想当然地将她口中的艾斯和电影《孤儿怨》里恶毒的女主角联系到一起,一时无言。

“至于他对我父亲的好,全都是因为他想得到剧院!”艾米莉亚的嗓音很高,周围频频有人看过来。

虞笙费了些口舌成功将她的情绪安抚好,“艾乐客是什么时候来到剧院的?”

艾米莉亚一抽一噎,“他13岁的时候。”

“他除了在背后咒骂你的父亲,还有其他行为吗?”

艾米莉亚抬头,“这还不够吗?”

她的肩膀不断向内收紧,“非要让他真的做出伤害我父亲的行为,你才肯信我的话吗?”

虞笙淡笑着摇头,心说是你不肯信我。

之前来找她和孟棠委托的人里很多有一半处于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还有一半是不得已的信任,最为讽刺的是,他们信任她们,同时又惧怕她们,怕她们在调查的过程中,挖掘到一些他们本身不为人知的秘密。

显然艾米莉亚也是如此。

她不信任她,却也只能在抗拒的同时,逼迫自己信任她,信任她会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来。

另一方面,怕被她看穿,于是做出一副强势的姿态,欲盖弥彰地掩下自己的不安和焦虑。

虞笙离开前最后说道:“艾米莉亚小姐,你不相信我没关系,隐瞒我一些关键的事,哪怕你从头到尾都在对我说谎也无所谓,毕竟我的工作不是靠着你单方面的说辞和信任才能坚持下去,我有我自己的判断标准,我会按照你的委托任务给出一个最为客观的答案。”

-

回到酒店,虞笙又认真看了遍孟棠这两周的调查成果,同时在脑子里将与艾米莉亚的对话重新复盘,然后将其中容易忽略的细节,包括艾米莉亚当时微妙的神态反应整理成文字的形式,统统记在笔记本里,完成后,上网买了几张蓝茵剧院的演出票。

连着看了三天,最后一天才等到艾米莉亚和艾乐客的对手戏。

坐在虞笙右边的观众是同一个人,一个非常健谈的老太太,德籍华裔,时不时和她点评舞台上演员的表现,连站在边边角角的配角也没放过。

也多亏她的“多嘴”,虞笙挖掘到不少有用信息,几句搭腔后,她开始无遮无掩地将话题延伸到艾乐客已经离开剧院的大姐麦琳身上。

“几年前我来这看过一次演出,那时候好像还有个叫麦琳的女孩,怎么最近几场都没有看见她?”

“你说的是这剧院老板的大女儿?”

虞笙点头。

“早几年就走了,好像是和剧院老板吵了一架,听说现在正在慕尼黑,还开了一家花店。”

老太太看她一眼,幽幽叹气,“她的表演很有灵气,我很喜欢,放弃话剧太可惜了,不过还好,又来了个艾乐客,她这弟弟可比她还要有天赋。”

“艾乐客?是那个反串罗萨兰的男孩?”

她们今天看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罗萨兰这个角色前期设定为罗密欧的恋人。

老太太点头,“剧院老板有三个孩子,还有个就是你看到的'朱丽叶'。”

虞笙哦了声,“您刚才好像一直没提到她。”

老太太不以为意地一笑,“她没什么好点评的,虽然挑不出错,但也没什么亮点,比起她刚上台演出那会,是一点灵气都没有了……真奇怪,明明在她大姐离开剧院前,她是那么优秀……”

虞笙笑笑没接话。

虞笙买的是第一排位置,眼前没有任何阻碍,视觉极佳,演员的一些小表情她也能捕捉到几分。

十分钟后,艾乐客出场了,他的骨架看上去很小,臃肿的中世纪欧式礼服都没能藏住他单薄的皮肉,在同龄人里不算矮的个子更加显得他像竹竿,弱不经风,不动的时候,直挺挺地扎在土里。

但他也算得上是生机迷人的,他的魅力足以让人短暂地忘记这个角色本身的瑕疵。

直到艾米莉亚作为他在舞台上的情敌出场,他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养分,瞬间变得蔫蔫的。

这不禁让虞笙产生了“这两个人或许天性相克,没法同时出现在同一舞台上”的想法。

看完整场戏,虞笙没着急离场,而是装作迷路的样子,在后台闲逛了会,没套到什么有用信息,准备离开,一个十七八岁的亚洲少年忽然从角落里拐出,笔直地朝她走来,是换下演出服的艾乐客,但他没注意到她,他的视线穿过她的肩头,在某个点定住。

虞笙没回头,明目张胆地盯住他看了两秒,他的情绪外放得明显,以至于她轻易就捕捉到了他眼底漂浮着的东西,一缕淡淡的云彩,正被不知名的阴影推着走。

等他彻底背对着自己,虞笙才不紧不慢地扭头看了眼,艾米莉亚正在舞台不远处同人攀谈,有几盏顶灯没关,恰好将她整个人笼住,敞亮的光线勾勒出她红唇上挑的轮廓,状态和气场跟之前那次见面判若两人。

大概有了预感,她在这时看过来,和虞笙的视线撞上。

这场碰面显然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反应里无法抑制地泄露出了几分诧异和不安,像在担心她和虞笙私底下的联系会被人看破。

这种担忧很快演变成对虞笙的嗔责,虞笙当作没察觉到,微微抬了下眉,没再多看她一眼,托人将准备好的花束转交到艾乐客手里,花束里还别着一张卡片,一句没什么营养的彩虹屁,用橙红色的签字笔写的。

一出剧院,手机进来一条消息:【虞笙,你到柏林了吗?】

消息本身存在着延迟,加上手机被调成静音,虞笙完全没有注意到,两小时后她从一家咖啡店里出来,远远瞧见高耸的电视塔,被距离拉扯到只剩下细细长长的一条线,周围雾气沉沉,几乎要化成野兽将它吞没。

虞笙拿出手机准备拍下这一幕,才意外看到那条未读短信,稍稍一滞,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天是约定之期的最后一天。

她没立刻回,而是遵循原本的计划,点开照相机功能对着电视塔咔咔拍了几张,发到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群里,群名叫“Miraitowa”。

虞笙:【柏林这两天的雾都快赶上伦敦了,感觉再厉害点能吃人。】

孟棠没回消息。

群里另一个人苏又澄说:【我在雅安,这边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衣服都没法干,霉味重到呛鼻子。】

虞笙:【愿世界再无阴雨天气。】

苏又澄:【干杯.jpg】

苏又澄消失后不久,孟棠出现了,画风瞬间变了样:【委托进行到哪一步了?】

虞笙:【这几天都在看话剧。】

虞笙:【戏挺精彩。】

一语双关。

孟棠了解虞笙,她是个自来熟,平时话很多,和谁都容易聊得热火朝天,她话少的时候,多半是她最严肃认真的时候。

孟棠:【再观察几天,你会发现更精彩的事情。】

虞笙听出她的话外音,果然如自己猜测的那样,她掌握的信息量远比她公开的要多得多。

虞笙:【你那还有什么资料,现在给我,我好早办完事早回家。】

孟棠再次强调:【我调查出来的信息,你不一定用得上。】

孟棠:【你就用你自己的方法去探索真相,最后一定能成功完成委托。】

虞笙手指就那样在屏幕上方悬停住了,心说你可真会给我画饼,隔了几秒敲下:【行,我争取早点挖出这奇怪的一家子更精彩的事。】

关于这个话题,孟棠没再往下说,在退出对话框前,提了嘴另一件对现阶段的虞笙而言称得上折磨的事:【那人没联系你?】

她们之间有种独特的默契,就算孟棠没把话挑明,虞笙也能很快反应过来她想表达的意思,正准备回复,屏幕上方跳出一行英文字母:【Are you available for a voice call now?(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发信人昵称很熟悉,又是:Finn。

微信是他们第二通电话交流后加上的,他有微信账号这事也挺让虞笙诧异。

就他之前的种种行为,虞笙有理由怀疑如果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性无视他发来的消息,短时间内他不会再发第三条过来,他会把等待的空档拉长至一天,然后挑一个她清醒的时间段再来次“骚扰”。

跟姜太公钓鱼一样,耐心充沛得可怕。

也或许他这个人本身就是可怕的。

虞笙在群里回了条“来找了,先不聊”,点进和菲恩的对话框,空空荡荡的,一个月只有三条消息,第一条是她的,准确来说是系统替她发出的:【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虞笙不慌不忙地绕着广场外围逛了一大圈,然后就菲恩问的哪句现在能否进行视频通话,回了个“Sure”,几秒后主动发送邀请。

可能是菲恩没再看手机,间隔两个半钟头,他才回拨过去:“抱歉,刚才有事耽误了。”

虞笙:“没关系。”

她表里不一地补充了句:“是我的问题,如果我一开始看到你消息立刻回复过去,就不会存在这么大段的时间差。”

菲恩在这件事上很坚持:“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

虞笙没脸没皮地改口:“既然你那么坚持,那好吧,就是你的问题。”

空气安静了会,菲恩进入正题:“Is it possible for us to meet?(我们能见面了吗?)”

虞笙这次没被他带跑,依旧用中文回答:“可能需要再等等,计划有变,我还没到柏林。”

电话里迎来长达数秒的沉默,偏偏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对男女的争执声,用的德语,一个比一个骂得粗鄙,骂到一半时,女人打电话给gay蜜,哭着诉苦,还说自己现在正在选帝侯大街,要他赶紧过来接她,顺便给她的蠢货男朋友一拳,最好打的他满地找牙。

至于选帝侯在哪?

在柏林,在德国。

一开始虞笙听得饶有兴味,等她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脸被打得很疼。

听筒里传来一道轻笑,愉悦的笑,可能不含丝毫揶揄成分,但虞笙还是体会到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挫败感。

都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拙劣的谎言,一时半会她又找不到好的借口推辞,当然她也清楚一味的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何况一月之期还是她单方面定下的,为了不做一个毁约的人,就算她心里再不想好好谈谈现在也只能好好谈谈了,索性道:“我想我们是可以好好聊聊了。”

她顿了下,“就在柏林的某条街,用电话聊怎么样?”

菲恩的态度依旧坚定:“你在柏林的话,我想跟你见一面。”

虞笙听笑了,“你这话的意思,我要是现在真不在柏林,你就不打算再跟我见面了?”

“不会。”

菲恩说:“但会把时间往后延。”

广场上有人在喂鸽子,虞笙也去凑了把热闹,

“那就见一面吧。”

这几年磨练下来,她已经学会了见招拆招,不管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想法,她的态度都不会变:一次性把话说个明白,然后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不过她心里也很清楚,应付他这种难缠的人,光有心理准备是不够的,她还需要其他东西来装点自己的底气,比如说上野千鹤子老师作品里传达出的对于男人一针见血的价值观。

“女人永远忘不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可笑至极。”

〝女人不能在没有爱的情况下做|爱。”

“一试发现容易得很。”

当然还有别的。

这时,虞笙脑海里涌进来一大段记忆,参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通通和那晚的荒唐有关。

片段依旧细碎,就像ppt动画,每一帧间都有细微的卡顿,消失的速度却极快,等她反应过来,试图去捕获它们时,它们先一步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零散的画面碎片。

比如她鲜红的裙摆缠上他瘦长的腿,也比如镜子里他白皙的后背,收力时紧实的肌肉线条变得更加清晰,以及她受情|欲影响迷乱的眼,眼尾一点红晕像极胭脂。

虞笙深吸一口气,沁寒的风灌进嘴里,呛得她差点咳出声,缓了会,眯着眼睛说:“时间、地点你来定。”

这会是晚上八点,雾散了些,古老建筑上亮着的灯火不再是模糊的一点,它们在夜里交相辉映,给这片冷清的土地填充上柔和的光芒。

莫名的,虞笙心里对他们即将而来的见面没那么抗拒了。

“虞笙。”

菲恩又叫了声她的名字,猝不及防的,导致她的反应迟钝了好几秒,才从鼻尖溢出轻飘飘的一声“嗯”。

“你喜欢下雨天吗?”菲恩问。

虞笙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又愣了下,实话实说:“不喜欢,甚至也可以说是讨厌。”

空气安静下来,他再次开口时跳了一个话题:“你明天有时间吗?”

她暗暗咬了下牙,“明天下午两点后有空。”

“好。”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会,就在虞笙准备挂电话的前一刻,菲恩轻声说:“要是明天柏林天气好的话,虞笙,我会带上一束星河去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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