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空白平行线

“阿姨,回去了。”

碎石掷入深谭,小而迅疾,在停滞淤积的水面上,激起一圈浅浅的水波纹。

男生从路灯之外的昏暗走来,停在明暗交界的模糊地带。

很有分寸的距离,介于袖手旁观与打抱不平之间,充当台阶,刚好够那三人顺着下来。

直到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陈惜君腿软脱力,靠墙坐下。

“还好么?”

陈惜君接过男生递来的纸巾,借力站直,“没事。”

她开了口,嗓音支离破碎,如梦初醒般看向手里的水果刀,捏紧又松开。

迟来的恐惧在血液流淌,陈惜君大口呼吸,却仍觉窒闷,指尖抖得厉害,汗淋淋滴水。

她抹了把汗,才发现是泪。

“对不起。”

俩人并肩走在返程路上时,周将泽说。

巷口好似走不到头,手电筒摔坏了,只剩周将泽手机映亮的一小片石板地面。

陈惜君听聂鹏说过了,只是摇头,“不怪你。”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过去?”周将泽忍不住问。

他一直跟着聂鹏和陈惜君,包括她给黄毛掀了个巴掌,又被反打在地。

他准备冲过去,透过杂乱无章的罅隙,陈惜君匆匆一瞥,朝他摇头。

那一眼坚定决绝。

就是那一眼让他迟了一步。刀尖对准她喉骨时,他不是忍着没动,而是手脚冰冷地僵住了。

周将泽实在不懂,她不是孤身一人,为什么非得闹到以死相逼的地步。

身侧人只是说,“让你担心了。”

“......”周将泽屏息,手心的汗被风一吹,更加沁凉,“如果他真捅你,你怎么办?”

“不知道。”她似有一瞬的迷茫,“我只想保护我的女儿。”

周将泽幽幽道,“你女儿不会希望你用这种方式的。”

女人微微晃动身体,巷口近在咫尺,路灯如水银潋滟,迎接被黑暗吐出的胜者。

“当初孩子她爸在家,我只知道干家务,从不管事。”陈惜君站定,眼珠在稀疏睫毛下由暗转亮,“但现在只有我了。”

“你帮我跟陈意真说,让她先睡,别等我了。”

“你去哪?”

“我总得收拾收拾吧,你别担心。”陈惜君指着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笑得很温和,“今天谢谢你了,小周。”

“对了,”她又问,“给你买的东西,尺寸还合适么?”

记忆中那个无知地在班主任面前犯蠢、又粗鄙地将礼盒硬塞给她的女人与眼前人重叠。

但怎么都无法合二为一。

说不清什么滋味,周将泽轻轻嗯了声,“很合适,谢谢您。”

*

周将泽大老远就看到陈意真在自家院子里等人。

她来回徘徊,时时远眺,眼尖地看到他,解开院门飞奔。

“你看到我妈妈了吗?”

“嗯。”

“她在哪?她去找那群混混了吗?你跟过去了吗?怎么只有你回来,她呢?”

周将泽:“...能不能一个个问?”

“你快说啊!”女生急得跳脚,眼皮耷拉,明显是强忍睡意在等。

被她扯住短袖衣角,周将泽轻声道,“我跟过去了,她没事,要你先睡。陈青呢?”

骗子。

还说自己准备睡觉,结果等她们躺下自己就走了。

她去找聂鹏,聂鹏不在家,她只能在这干等。

对陈惜君再埋怨,不过是害怕她受伤。

陈意真心下落定,吸吸鼻子,“她睡了。”

“等下,”她后知后觉,怒瞪,“你明明知道她去找那群人了,为什么不拦着她?”

“为什么要拦?”

“你非得这么冷血吗!不帮我就算了,我妈妈不一样,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还做过手术,医生说她不能再受刺激了,你知道那群人有多无赖吗!他们才不管你是男是女,她,如果她——”陈意真语无伦次,说到一半,哽声停下。

如果她回不来怎么办。

她说不出口。

在院子里坐立难安的六十分钟,全部的惶恐失措、畏怯心悸,像密密麻麻的蚁兽啃噬大脑和心脏。

在每分每秒漫长如沸水煎煮的难熬等待里,她失控地想象了无数个坏结局。

她好不容易回家,如果再也回不来怎么办。

女生垂着脑袋,拽他袖口的手松开,无声流泪。

半响,她抹掉下颌的泪,揉揉眼角,“我马上就要去上学了。”

她泛红的眼皮直直撩起来,有些执拗地重复,“我要去上学了,我不在家。就剩她们俩个了。”

什么意思呢。

周将泽突然想起陈惜君那句“但现在只有我了”。

因为他也要去上学,他也会走的。

如果陈惜君让他出手,等他一走,那群混混不会放过她俩。

所以陈惜君必须亲手解决这个问题。

她只能靠自己。

那陈意真呢?

她理所当然地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并不依赖任何人,甚至是父母。或许是性格使然,但更可能是一种习惯。

他记得陈意真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虽然嘴碎碎的,也很爱惹事,但一有事就往陈林源背后躲。

人对熟悉的人或事总有既定印象,即使时隔四五年,即使他不屑关注她人生轨迹的骤变。

但这段互不干扰、互相缺席的平行线还是以一种相当残忍的方式横亘在俩人之间。

在这段时间,陈意真和陈青确实是成为了留守儿童,并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女生攥紧拳头,眼底的倔强被月光映亮。

周将泽用指节敲了下她的脑袋,“怕什么。”

他说,“你妈妈赢了。”

*

十一点,万籁俱寂。

陈青睡得很不安稳。一股脑向陈惜君倒出实情,又发现她不在房间后,她突然不肯吃药。

她焦躁不安时就会这样。陈意真哄了她很久,直到她吃药,陷入睡眠,泪珠凝结在睫毛上。

陈意真也睡不着。

周将泽的话让她安心不少,但她还是想等陈惜君回来。

她拿出一张素描纸,擦掉原来的笔迹,对折、再对折,然后吹掉橡皮屑开始画茉莉。

当年陈惜君要走,她很舍不得,走前嚎啕大哭。

陈惜君不知道怎么办,随手指着她的铅笔和线条本,说,你每天画一朵茉莉,画三十朵,我就回来了,我会回来检查。

当时陈惜君还没去做月嫂,只是辗转茉莉花田做帮工,在她沉沉的眠梦中,总有茉莉的香气,伴随着吻,在额间落下。

但花期有限,后来她去很远的城市做月嫂,纸上的茉莉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三百朵,密密匝匝地盛开。

彼时陈林源身强力壮,活源不断,一家人就在他所在的建筑工地过年。

陈惜君总在深夜抵达,钻进她的被窝,熟悉的,清甜的,

是妈妈的味道。

半梦半醒间,陈意真趴在桌面,好似被人轻轻抱起,又放置在柔软床垫上。

柔软的发梢划过她的脸,伴随着一个吻。

陈意真拱鼻子嗅嗅,闻到茉莉花洗发水的味道,迷迷瞪瞪睁眼。

“是妈妈。”

陈惜君在陈如家洗完澡,包扎完,一回家就看到女儿瘪着嘴,委屈得不行,无言地抱紧她。

“我没事。”她喃喃,“真没事。”

小孩小声啜泣。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她轻拍她的肩,“你跟妹妹就在这里,我能去哪里?”

“我不想你走。”

“我不会走,”陈惜君柔声道,“我一直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

像是做了一个温柔又缱绻的梦。

以至于陈意真久违地赖了床,醒来后,飞快起身一看。

陈青还在睡。

她立刻跑向陈惜君的房间,打开房门却听见客厅有她的笑声。

大晴天,三个女人手里端着茶,其乐融融聊天。

三个她全认识,她妈妈,她姨妈,还有昨天那个“人贩子”。

醒得不能再醒,陈意真瞪圆眼睛,肩膀紧绷。

而陈如瞥过她,挥挥手,“意真,快来。”

“李葵,叫李阿姨。”姨妈简短介绍。

“昨天是她把你解下来吧?”陈惜君摸摸女儿翘起的呆毛,“说谢谢了没?”

陈意真不客气:“她谁啊?”

“怎么这么没礼貌?”陈惜君纳闷,替她道歉,“不好意思啊,可能是昨天吓到了,没缓过来。”

李葵:“没事,昨天我说要把这事告诉你,她可能生气了。”

她穿着红马褂,标有公司名称和商标,陈意真见过,离村子几公里外有个公司承包的茶园,里面茶农都穿这个。

陈如跟她解释,李葵是她早年打工遇到的室友,丈夫早逝,独自抚养小孩,很辛苦又坚强的人。没想到会在这重新遇见。

李葵捡起本来聊着的话题,“还是女儿好,不像我家儿子,考初中都悬。”

陈惜君:“小孩有自己的想法,我家这个也不是从小就学习好的。”

“哎,主要我太忙,没时间管小孩。他班主任找我,我才知道他一整周都没上课了。”

“我懂。”这话说到陈惜君心坎上。

要不是陈如告诉她,她也不知道陈意真是受美术老师影响,才奋发后进的。

之前她还怪那老师带坏意真。

两位女人心境如此一致,陈如都看在眼里,趁李葵蹲下示好陈意真,她扯过妹妹,

“陈青的事我告诉她了,你别担心,她也是大城市打拼过的人,视野开阔着呢,我知道你回来没多久,没个朋友,你也别太着急。”

陈惜君自然感动,她在老家的处境,也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

寒暄过后,李葵自然而然留下吃饭。

既然是姨妈的朋友,陈意真也不再冷言冷语,看李葵都顺眼不少。

菜上齐的时候,李葵正在聊水库游泳的事,得知姐妹俩都不会游,主动请缨教学。

“可以呀,”陈惜君解下围裙,“陈青早就缠着我说想学了,可惜一直没空,陈青人呢?”

陈青压根没上桌。

陈意真:“我去找!”

她推开卧室门,空无一人。

随即不带犹豫地跑到院子,攀上围墙,一阵风似的往某个熟悉房间去。

屋内一片狼藉。

一大早,聂鹏带着一帮小弟,美其名曰慰问,其实是好奇昨晚野巷结果。

然后自称俩人已经是同甘共苦的秘密战友,对他的游戏机跃跃欲试。

周将泽不是好脾气的人。

但他也不想闹得太僵,因为聂鹏打球挺不错,以后还可以约。

所以他拉开帘子,窥见另一扇窗前,贴着窗注视的陈青。

他勾勾手指,一分钟后,屋里清静了。

女生顶着鸡窝头,眼底乌青,没什么兴致,拎着小板凳抽出一本书。

“商量个事。”周将泽扯开椅子,抢过书。

深酒红色的书脊,他随手翻两下,“你看得懂吗?”

莱姆的书很硬核,他都够呛。

更何况五年级的小学生。

“我马上就能看懂了!”陈青不服,“说吧,要怎么样,我才能在你这读书。”

“我不想回家了。”她深深垂下脑袋,像放开细线的手提木偶。

周将泽才不管她为什么不想回家,“你帮我问个事。”

“你妈妈给我买的礼物,帮我问问,是什么,在哪买的。”他窝在椅子里,钢笔在手上转了几圈,“别让她知道是我问的。”

“也别让你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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