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意真读小学时就被迫跟那帮混混打交道。
那群人是早年地震余波中幸存的孤儿,他们有组织地向各个村的中小学勒索,以收保护费的名义。
村委干预过,但手段温和,没什么震慑力。
她小学三年级第一次被堵,兜里只有用来买跳跳糖的五毛钱,不想给,又带不走,干脆把钱吞了,挨了顿打,一瘸一拐回家。
然后向陈林源告状,陈林源撂下一句“我看着办”,之后就再没混混敢招惹姐妹俩。
后来陈青发病,陈林源和陈惜君外出打工。她一个人照顾陈青,放学再被围堵时,她老老实实掏出身上所有的钱。
人一旦开始承担责任,一旦有了软肋,成为必须守护着什么的人时,就会被迫考虑很多。
她力量不够,无法靠硬碰硬保护陈青。
陈青在冲突环境下容易狂躁发作,看到姐姐挨打,她会不会失控?
她甚至害怕那些人记仇打陈青的主意。
这是最好的选择,陈意真一直这么想,也这么教陈青。
但多年后,在余晖将灭的薄暮中,陈青在她的反问下梗着脖子,“我凭什么交?”
她怔了几秒,“你怎么回事?以前不交得好好的吗,当初是谁哭着说害怕要我别还手——”
“我后悔了。”陈青倔强地仰起脸,“当初我还小,不懂事,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想忍了。”
“你哪里不一样了,”陈意真指着她下巴残留的疤痕,“被打得还不够惨是吧?妈妈当时什么反应你忘了?”
“我又没输。我一对三能打成这样,够可以了。”
陈意真无语:“...你还挺骄傲。”
“你也不用忍了。”
女生悄声喃喃,最后一丝落日余烬被山峦吞噬,房屋忽的陷入昏暗。
没人开灯,长屋纵深,阴影攀爬。
“我马上就要走了。”陈意真说,逆光模糊她的侧脸,看不清神情。
她叹了声,“算了,我才懒得管你。”
“但是你这几天别跟着我。”
陈青:“为什么!”
“你去找周将泽呗,”陈意真惊讶她反应剧烈,“我有事,反正你也长大了懂事了,自己找点事做。”
“但你也不能乱跑,要保证身边有人跟着,要么就老老实实待在家,行吧?”
她本以为还要跟陈青拉扯几回。
但是陈青接受得很快,快得让她在放心之余,又有点不得劲。
“不准找我啊?你确定?”
“谁稀罕!”陈青恶狠狠地丢枕头,“我才不需要你!”
“哦对了,衣服是妈妈给你买的生日礼物,洗了再穿。”
“快走吧你!”
关上门后,陈意真在门口杵了会儿,跑到厨房问陈惜君,“妈。”
“干嘛?”
“陈青这几天怎么样?”
陈惜君掀开锅盖,蒸汽散尽后反应过来,摇摇头,“我不太懂,好像挺正常的,你觉得呢?”
陈意真挠挠下巴,“你有监督她按时吃药吧?”
“她说吃了。”
“她不一定说真话,你要看着她吃下去。”
“我知道了。”
“你这几天一定要看紧她。”
陈惜君:“你要干嘛?”
“去玩喽!”
“早点回家!”
“知道啦!”
说是去玩,但采茶、洗碗、帮陈惜君按摩肩颈一个不拉。
此外,就是撇一条长凳,埋头画画,画累了跑茶馆里向女老板讨几杯茶,顺便赚点外快。
“意真!”女老板用纸包了十来袋凉茶,把塑料袋扔她桌上,“帮我个忙,把东西给酒婆送去。”
陈意真在手里拎了拎,咕咕哝哝:“好重啊!”
“老规矩,少不了你的。”
“保证送到!”
“再问问她什么时候下来耍壶,有人天天等着呢。”
“对了,”女老板指着角落那张八仙桌,“刚才那小伙子问我怎么去禅溪寺,你正好把人捎上。”
闷得发慌的盛夏午后,多得是干完农活、饮茶解渴的茶农。
喝热茶、打牌,唠嗑,吐瓜子,搪瓷茶杯往八仙桌一放,脆生生响。
蝉声暂歇。
氤氲热气中,角落那人隐在大门阴影里,长腿束缚在低矮桌面下,拿台相机捣鼓,很勉强地在饮茶。
可能是皮肤白,他的夏天好像总比别人凉爽,自带冷感。
“小帅哥,跟着她走。”女老板吆喝,陈意真打了个响指,“跟上。”
禅溪寺地处半山腰,海拔适中,不算难爬。上山路是早年修建寺庙时,挑山工来回踩出来的,后来修缮成石头台阶,方便运输通行。
山间绿意盎然,林海翻涌,俩人一前一后走。鸟鸣风动间,陈意真却听到窸窸窣窣的人声。
她条件反射往口袋摸。
裤袋里装着她自制的特级辣椒水和两副弹弓。
虽然没有陈青的准头,但也还凑合。
她停下脚步四下张望,声响却陡然消失。
周将泽从后边反超她。
“你去寺庙干嘛啊?”陈意真一步三回头,还不忘紧跟身边人。
不应。
“我去给酒婆送凉茶。”她自顾自说起来,“你还不知道酒婆吧,她很神呢!当年林叔叔家生不出小孩,试偏方也没用,酒婆就让他们再试一年,说能生儿子,结果真成了!”
她美滋滋道,“当然啦,她也不是谁都给预测的。当年我妈把我生下来,酒婆一看我眉毛,就说‘这小姑娘文曲星出头’,连我名字都是她取的!”
不用意而意真,不言情而情切。
陈惜君是这么告诉她的。
正伸长脖子想让男生看到她被上天祝福的眉尾,周将泽伸出食指,抵住她贴近的脑门,“嘴巴不一定是用来说话的。”
“那干嘛?”
“呼吸。”
陈意真:“我没感冒啊?”
“我是说,”周将泽面无表情,“闭嘴。”
“......”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尝试沟通,“你小时候很可爱的,还让我给你穿裙子…”
“我一直这样。”周将泽僵硬打断她,“以前的事我忘了,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干嘛讨厌我?”
“你也知道啊?”
“知道啊,所以我在问原因啊!”陈意真不屈不挠,“我承认一开始看你很不顺眼吧,又狂又看不起人,变化这么大。但你对陈青还可以,也还钱了,还不计较耳机的事…所以我这不是在努力吗!”
“没有原因。”
“怎么会没有。”
“随你怎么想。”
软硬不吃,陈意真又问,“可你很久没回来,总有不方便的地方啊,连禅溪寺在哪都忘了,你偶尔也需要我的帮助吧?”
“没你我也能来。”
周将泽没能硬气太久。
因为三分钟后,他被山壁徘徊已久的野猴盯上,一人一猴抓着他新买的相机,陷入僵局。
被脏兮兮的活物踩住手臂,周将泽木着脸,大脑直接宕机。
胶着之际,陈意真掏出她自制的弹弓,从地上捡起碎石,一扯一放,速度快轨迹笔直,正中野猴爪子。
小猴子年纪不大,嚎了两声,咋咋呼呼跑远了。
幸好没打到相机。
陈意真惊出一身冷汗。
“别拿手上了,贵重物品放包里。”她佯装稳重,见男生没缓过神,得意劲和保护欲冲上来了,“跟我走,没在怕的。”
“……”
上山路漫漫,但习惯了也不过一小时左右脚程。
酒婆属编外人士,又不算野和尚,寺庙不管住,她就在庙旁横一张塑料棚,棚里只有吊床和酒瓶。
棚里没人,陈意真把凉茶放吊床里,转眼不见周将泽踪迹,把人送到,她也就下山了。
山中一片晴朗,日头波光粼粼,将树干碎叶照得剔透,陈意真眼观八方,耳听六路。
她的直觉告诉她,会有危险。
此时距晚饭还有三小时,山路人烟稀少,适合趁火打劫,买凶杀人。
她太过关注适于躲藏的林间,而忘记警惕脚下。
很寻常的一步,左脚脚踝骤紧,啪地一声,天旋地转,失重感袭来。
“啊!”
她被吊了起来。
恍惚间有笑声入耳,左侧山体上脚步纷纷。
视线受阻,晕眩不断,陈意真缓了好一阵才意识当前的处境。
她这是踩中吊脚套被搞了。
她赶紧把上衣塞到裤子里,捞起刘海使劲挺身往上看,绳子很粗,挂在紧邻山体的树干上,她越挣扎越是乱晃。
不远处,她的辣椒水和弹弓滚到草丛里。
现在不管那三个混混做什么,她都毫无还手之力。
“放我下来!”
“有没有人啊!”
反酸涌上喉尖,脑袋充血般嗡鸣。
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像滑溜溜的水蛇,沿绳索缠上来。
她扭动双腿,狂踢、乱蹬,一鼓作气撑起上半身试图抓牢绳子,世界却一味地晃动。
她很想吐。
五分钟后,她停止挣扎。
好在三个混混没有来,周将泽也还没下来。
她心如死灰地放下手臂,触不到台阶。脑袋离地面将近一米距离,全身血液倒流的感觉非常糟糕,不知过了多久,规律的脚步由远及近,在她附近停下。
“周将泽!救我!”
她扭动身体转身,手脚并用,因情绪激动结果转过了头,脑袋随绳子自旋转,绳子拧到极限,微妙地停了一下,然后开始反向转。
周将泽大老远就看到这诡异的一幕。
女生张牙舞爪,头发蒙脸,活像游乐园里的空中飞椅,脚动版。
凑近看更惊人,动作之夸张,简直马戏团编外人员。
上下左右观察个遍,搞懂原理,他退回更低的台阶,端起相机,拍照。
陈意真:“?”
“你干嘛!你快帮我!”
“帮不了,”周将泽就事论事,半蹲着再来一张,“绳子太高,我够不着。”
“你往上走,然后从右侧小路往山上去,爬树,帮我把绳子解下来。”
周将泽遮住太阳往上瞧。
这树够高的。
“别乱动。”他走到陈意真身边,捏住她的膝盖下端,向下抻了抻。
有弹性,他用劲拽,被人猛地抱住大腿。周将泽脊背一僵,“...你松开。”
“我怕!”
“那我不帮你了。”
“不行!”
女生哀嚎,恋恋不舍地放了手。
周将泽有点犹豫了。
陈意真已经够喜欢他了,感情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再帮一回,那还得了。
她是时候认清现状了。
“你快去啊!”
女生还在催,周将泽眯起眼,抱臂而立,“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是不是人!我快死了!”
“别道德绑架,”他头也不回,摆摆手,“你自求多福。”
下山路好走。
不过五分钟,女声消弭在穿林打叶声中。
手机里只有聂鹏自作主张留下的电话,他拨过去。聂鹏劝他少多管闲事,最后还是答应过来。
夜幕将近,灰喜鹊拖长尾音。
周将泽突然想到那只野猴。
他侧身望向来路,日落薄影节节倒退,路的尽头一片昏黑。
顷刻,他原路返回。
原地无人停驻,陈意真不知去向,只有被剪断的绳索四散,辣椒水瓶子和弹弓都不见了。
万物如常,树叶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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