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绥抑不是天生哑巴,他小时候会说话,因为家庭诡异的氛围,他甚至需要说很多好听的话。
但得不到任何正面的反馈。
被掐着脖子抡到墙上的时候,他不被允许说话的。
忘记是哪一天失去的声音,黑暗的日子太长,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小小的谢绥抑站在妈妈梳妆台前,不用弯腰也能看到自己的脸。
他张开口,像第一次尝试喊妈妈那样去发音,发不出来,喉咙像是被扯开,吐出比乌鸦还难听的嘶鸣。
谢绥抑闭上嘴,与镜子里的人对视。
没有任何悲痛或恼怒,像接受自己的家庭一样接受他的失声。
身上的伤已经很多了,再多一道也没关系。
而这件事对谢绥抑爸妈来说是一件好事,妈妈心安理得地抛下他,爸爸理直气壮地殴打他。
谢绥抑不声不响地承受着,让自己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哑巴。
爷爷来带谢绥抑走时,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爷爷以为他真的哑了,谢绥抑也不否认。
老人牵着谢绥抑的手,一遍遍说他受苦了,谢绥抑默默地听着。
他感激这双牵住他的苍老的手,也知道,爷爷这时候来找他,不是因为他想陪谢绥抑长大,而是需要谢绥抑陪他变老。
每个人的眼睛里有真情,也有私心。
谢绥抑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只是偶尔,在数次深夜回到自己住处的路上,抬头看漫天的黑暗里,缀着几颗明亮的星星。
他会想到况嘉一的眼睛。
那里面的黑和亮都很纯粹,谢绥抑找不到,或者说还没有找到,一丝私心。
“所以,那你...”
况嘉一组织不好语言,他想问,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谢绥抑摇摇头,况嘉一就知道了。
不能正常说句子,只是能发出声音而已。
“没关系。”况嘉一说,他说了这句后又不知道说什么,又补一句,“没关系。”
谢绥抑点头,短时间内连续发声,让他喉咙很痛。
“你工作没时间,我帮你照顾爷爷?”
谢绥抑干脆拒绝,白天不用人照顾,晚上他就回去了,用不着况嘉一。
“那放假也没事做,我妈嫌弃我呆在家里。”况嘉一一脸苦闷,“那不然我也去打工好了。”
弯弯绕绕了好几句,况嘉一才吐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他聪明地没有选择用问句,直接告诉谢绥抑他的决定。
比起之前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谢绥抑更愿意像现在这样。
看到况嘉一抬着下巴,随心所欲地宣告他的想法。
没看到他摇头,况嘉一就定下了自己去驿站工作的事,又想到他爷爷,不死心地追问:“真不用我去帮你问问吗?”
谢绥抑不用,他敲了况嘉一刚刚说的话回复他。
【没关系。】
“好吧。”
回到之前的分叉路口,谢绥抑等着他说再见,这次况嘉一迟迟不说。
“吃太饱了,还想站会。”况嘉一解释道,“你要回去了吗?”
谢绥抑今晚不用去医院,其实没什么事,但他点点头。
况嘉一肩膀耷拉下来,说好。
今天知道谢绥抑不喜欢那个女生,还听到他的声音,况嘉一很满足了,他大方地挥手,“再见。”
谢绥抑没有走,他与况嘉一对视,后退了几步,敲出一行字问他
【为什么不问?】
况嘉一歪歪头:“问什么?”
很多,谢绥抑想,他挑出几个主要的。
【我为什么会变成哑巴,为什么又能发出声音,还有为什么会被人追着要钱。】
况嘉一花了好几秒才读完这段话,然后从屏幕前抬起头,弯弯眼睛,“你想说吗?”
谢绥抑反问。
【你想知道吗?】
“想。”
况嘉一直起腰,避开他的视线,“说实话,想,但不是因为好奇。”
不是因为好奇又是因为什么,况嘉一说不出更有力的原因。他耸耸肩,“你还是别说了,说了你又不让我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
但是我想帮。
况嘉一抿紧嘴,把这句话咽回去,释然地笑笑:“我知道,所以我不问。”
“但是,”况嘉一又说:“如果你说一遍不觉得难过,反而能更轻松一些,那我很愿意听。”
谢绥抑没对人说过,他不知道说完会是什么感觉。
他低头打字,况嘉一在一边闲闲地说:“是不是要打很多字啊?手指累不累?不然我去报个手语班。”
况嘉一说这话时还是笑着的,等谢绥抑打完字,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况嘉一的笑就消失了。
他盯着屏幕露出一个谢绥抑难以形容的表情。
谢绥抑这时才知道,说完的感觉,原来是开心的。
【挨过很多次打,突然有天醒来就说不了话了。能出声,但一发出声音就疼。不还债他们会找到我学校,初一因为这个转过学。】
况嘉一看了这段话三遍,它是刚刚那三个问题的答案,却又不仅仅只是那三个问题的答案。
他后退一步,谢绥抑的眸子暗下来,收回手机,沉默地等况嘉一下一步反应。
况嘉一左右掏掏口袋,手成拳伸到谢绥抑面前,说:“吹口气,给你变个魔术。”
谢绥抑半天不动,况嘉一晃了晃,轻声说:“吹一个。”
谢绥抑吹了口,况嘉一噔时张开手,白净的手心里躺着一颗糖。
“刚刚在烧烤店里拿的,清凉润喉糖,你刚说了两次嗯,喉咙疼了吧?”
谢绥抑眼睫垂下来,看着劣质的绿色包装里那一颗口哨形状的圆形糖果,略微点头。
况嘉一又马上伸出另一只手,张开,“还有一颗。”
“奖励你勇敢承认。”
况嘉一手掌摊得很平,两只手这样同时伸出来,样子很傻气。
“我手要酸了啦。”况嘉一拉长声音抱怨。
谢绥抑拿过糖,收进手心,锯齿状的包装烙着手掌的皮肤,带来细微的痒痛。
他喉咙还是痛,除了疼痛,又被另一种东西填的很满。
谢绥抑不抛下这里是因为被照顾爷爷的责任拖着,还债是因为不想再被找到学校,很麻烦。
他做的一切都是基于个人,不是出自什么感人肺腑的亲情。
他没有在手机上写明白,递过去却希望况嘉一能看懂,又隐约地希望,况嘉一看不懂。
两个月前谢绥抑在地下室还能无所顾忌地拉开抽屉用刀吓况嘉一,两个月后告诉况嘉一他的经历却开始遮遮掩掩,只挑不好的讲。
况嘉一深呼吸了几次,先把那股难受的劲压下去,才对谢绥抑笑,“我初一的时候也转过学,不过是因为我妈太忙了,没空管我,就把我丢到一个全封闭式住宿学校。”
“那环境太变态了,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紧绷着,24小时坐牢,我呆了半个学期,实在受不了。”
“打电话给我妈哭来着。”这里况嘉一说的有点难为情,但他还是继续,“我哭得眼睛都肿了,告诉我妈她再不把我弄走下学期就见不到她儿子了。”
“我妈嘴上说着那就不见了,实际上当晚就来领我走。”
况嘉一说到这就停了,后面不是他想说的,他看着谢绥抑,告诉他:“可能你没经验,但会哭确实能得到糖吃,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哭,也不愿意哭,但你告诉我吧,不开心了难受了都告诉我吧,不需要解释难过的原因,也不用铺垫,你只要告诉我感受,然后我想办法帮你解决。”
此刻的风比傍晚又凉了一点,况嘉一手背在身后,悄悄握紧,又郑重又缓慢地叫谢绥抑的名字。
“不管是站在何种立场,是朋友,或者是其他,”况嘉一卡了一下,强硬地控制住心跳,一副风轻云淡地模样,“或者是其他身份,我都希望你开心。”
况嘉一真得太想让谢绥抑开心了。
不知道哪里来得执念,之前屏幕上的那句话还印在况嘉一脑海里,虽然谢绥抑说得简短,但况嘉一会联想,他一想就胸口疼,恨不得真得能穿越时空回到七八年前,去把那个小孩带走。
谢绥抑一直等他说完,确认他不再接着说后,才拿出手机问他。
【其他身份是什么身份?】
况嘉一一下笑了,“我说了这么多,你重点怎么偏到这个上面来了。”
谢绥抑等他回答。
“那还能有什么身份?你一会对我好一会又不理我的态度,我怎么知道未来哪天你又不理我,彻底分开,那就是陌生人的身份了。”
【那你也在躲我。】
“我躲你是因为你先不理我。”
谢绥抑想了想,回他,【以后不会了。】
“什么意思?”
【不会再不理你。】
况嘉一挑了挑眉,手在身后渐渐松开,风从他后颈里溜进去,吹散少年背上浮起的薄汗。
“那我信了?”
【嗯。】
“我真的信了?”
谢绥抑干脆收了手机,直直地看着况嘉一,点头,嘴刚张开。像是料到他要干什么,况嘉一先一步上前,反手捂住他的嘴。
有点着急,又带着笑说:“我信了,你还是不要说话好,不然又要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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