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放晴,天色澄净,沈迦澜给厨房写了菜单,一应皆是沈穆的喜味,冬香取单子时,与她说:
“陈妈妈告了两日的病,方才瞧见她从陈箐屋里出来,脸色看着不大好,眼圈乌青乌青的。”
沈迦澜太知道陈妈妈了。
贪心是一件,心思狭隘又是一件,这五十两银子给她吃到大苦头了。
“不管她。”
冬香总是担心她之后又念陈妈妈的好,这两日也没过多磋磨陈妈妈,此刻见她平静坦然,心里安了不少。
她刚走不一刻,流萤便带着画像回来。
沈迦澜带她去了暖阁。
进去之后,流萤将画像小心铺开在桌上,“慕侍中偏信道术,认为慕小姐真如道姑所言般不详,将人晾在琉县多年不顾,上月听说定北大将军王有意选家君,这才起了心思,接慕小姐回来。”
琉县偏远,又是个旱地,慕小姐还不知遭了多少罪。
只因为沈迦澜与慕侍中见过,所以对慕蘅的样貌心中有数。
然而当冬日的太阳透过直棂窗,照在那张画像之上,沈迦澜拈着瓷盅的指尖慢慢顿住。
画中人一袭半旧的月白绫裙,身形纤弱单薄,如墨般的长发仅饰一根素银簪,略几绺发丝垂落颈侧,更衬得那段脖颈修长脆弱,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折断。
最使人挪不开目光的,是画上人的眉眼,盈盈欲碎,纯净无辜。
流萤也说:“与慕侍中长得并不很像。”
沈迦澜亦做此想,静静看了些时候,才说:“你去寻个艺人,照这画像做个陶塑,赶在后日给我。”
流萤收起画像,依言去办了。
午饭时分,沈迦澜在用餐时提了慕蘅。
“我问了墨铃,墨铃说母亲承诺要救慕家小姐?”
沈穆这两日吃得好睡得好,面色红润清透,似乎并未因此事而困扰。
“过去欠了慕侍中的人情,现到该还的时候了,她起先多方托人送信给我,让我救她。我哪有那等本领,空名告造假并非小事,砍头已算轻的了。”
沈穆说着,只觉得荒谬:“我允不得她,便承诺了慕小姐一条性命,却不想慕侍中还在狱中骂我忘恩负义。”
沈迦澜结合慕蘅身世,做出推断:“她们母女许是并无情感。”
沈穆哂然:“可见是了。”
沈迦澜问:“既是这种情形,母亲还要救慕小姐吗?”
沈穆思量着,并不能很快给出答案,“那丫头命是真不好,离行刑还有几日,容我再想想。”
沈迦澜:“慕侍中与镇国公主走的近,母亲若是救人,圣上会否怀疑?”
朝中局势太过明显,饶是沈穆远离玉都,都能听见一二,何况沈迦澜。
沈穆道:“正因为不能让圣上怀疑,所以我一直没有动手,也不曾去诏狱走动。”
说到惆怅处,她又想喝酒,吩咐墨铃取来一壶竹叶青。
沈迦澜用饭不多,起身拿锡壶帮她温酒。
“母亲,此事交于我办吧。”
这壶酒是昨日玉都府尹梁筝送来的,沈穆昨晚就想喝,碍于前日已醉过,便搁下心思。
酒一温,香气弥漫出来,沈穆都有点晕了,疑惑道:“你去办?”
沈迦澜滤出一杯酒给她,坐回对面,微笑道:“母亲还记得镇国公主府的请帖吗?”
沈穆喝了点酒,味道醇正,极其香甜,她点点头。
沈迦澜继续说:“公主不止一次寻过我,我避之不及,生辰宴上还不知会出何事,与其被动,不如我先一步出手,也免让母亲牵连进陛下与公主的对峙。”
沈穆蹙眉,放下酒杯,正色道:“迦澜,我们王府如今这样就是极好。”
沈迦澜点头:“我知晓。”
沈穆见她似有计策,便不多阻:“好,此事就由你去办,若需要人手,找墨铃即可。”
沈迦澜得了准允,几日的愁思散去许多。
又过了两日,宋韵然递帖子来,沈迦澜便坐马车出去赴约。
来到奇珍楼,她刚刚掀开帘子,宋韵然就从门口跑了过来,狐裘毛领衬的脸白如玉,伸手去扶沈迦澜时,手腕一串混银绞丝镯叮当作响。
沈迦澜被她扶着下了马车,一行人有说有笑进了奇珍楼。
宋韵然开了上房,另叫来几个家中姐妹陪同,屋子里热闹的很。
她像是关心,“前儿个孙家酒庄开业,我和妹妹们想叫你一同去捧场,谁知穆安王回来,你没去成。安王可有再罚你?”
沈迦澜面色倦怠,全不似之前的恣意,看来是与安王又有了争吵。
她大约病过,脸色苍白,声音缓弱,“罚倒是不曾,只是……唉,不提了。孙家的酒庄从前年就在筹备了,这时候才开起来,想必下了功夫,你们尝着滋味如何?”
宋韵然对她在府中的处境了然于心,暗想今日怕是无法诓她买账,脸上不显,说道:“比不上宫中御酒,但也不差。”
奇珍阁内暖如暮春,金猊吐瑞,衣香鬓影,一派欢乐时光。
沈迦澜道:“那也不枉你们专门去捧场了。得知母亲回来,我前一夜没睡,修养两日才得好。前日里梁大人上门送酒,我还以为是你们送来的。不知道竹叶青与孙家的酒哪个味道高明?”
宋韵然惴惴,观她神色,难免心虚。
陈妈妈那老奴才定是将她们带酒回家之事说了,恐怕还添油加醋不少。
她还指望由沈迦澜顶着,一帮人在玉都欢天喜地,怎能叫个奴才搅黄。
“若不是担心安王罚你,我必要送几坛去王府。”宋韵然给她倒茶,又叫人上了几碟核仁酥饼,“看你脸上病色,今日不饮酒才好,喝茶吧。”
宋二她们在另一桌,所以没听到二人谈话,还指望今日由嘉宁郡主买账,不停往楼下押注。
满堂绮罗珠翠中,沈迦澜一身素白缎袄,清淡极了。“这几日在府中让母亲拘着,倒是馋酒了。我叫人买点酒来,母亲今日去定北大将军王府中了,我饮酒也不碍事。”
宋韵然忙道:“你安心坐着,我吩咐人去家里取,那日在孙家酒庄我专程带了几壶出来,本就要找时机给你,今日算是凑巧。”
沈迦澜面有一抹淡淡喜色,“你有心了。”
宋韵然笑了笑,出门去叫侍女。
她家中那几壶酒早折腾完了,所以使下人带三十两银子去酒庄买。
过了半个时辰,下人方才回来。
这时几人押注押的乏了,于是收了注桌,换酒上来。
喝了一阵,沈迦澜脸泛酡红,半醉了。
“这酒不错,改日我们再去酒庄取些。”
宋韵然看她喜欢,心里石头也放下了。
先前安王不在玉都时,沈迦澜肯给她们这帮人花银子,出手也很大方,她又是郡主,母亲是闻名各国的使臣,过世的父亲也曾是陛下宠爱的皇子,跟着她,出行都风风光光,外人再怎么看不惯,也不敢当面说什么。
宋韵然有数,所以不会得罪她,连连应声。
喝到最后,沈迦澜完全醉了,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一个陶塑来,伤情地看着,眼圈都带了几分绯红。
宋韵然凑上前去看,只见那陶塑是一个女子模样,眉目如画,看不出具体长相,只依稀瞧出样貌不俗。
她打趣道:“郡主,您这心间何时藏了人,我们都不曾发觉?”
说着,就张手去要:“能否给我们瞧瞧?”
沈迦澜大概是醉的过头,还真给了。
那陶塑看上去才做出不久,但有摩挲痕迹,想来是时时拿出来看才会如此。
宋韵然等人将陶塑传着看了一遍,宋二带来的一个朋友却皱起眉头,小声对宋二说:“这人……好像慕侍中家的小姐。”
宋二受惊,低声说:“慕家的?那不是要问斩了?”
她赶忙将陶塑还回去,拉住宋韵然说:“这人你认得吗?”
宋韵然自然不认得,“从未见过,或许是什么小户人家。”
这时,沈迦澜将陶塑又装回袖袋中,看似珍视至极。
宋二急得团团转:“那是要问斩的慕家人,郡主看上了一个死囚,这可如何是好……不会触怒天颜吧?”
宋韵然被她说的后怕。
若是沈迦澜倒了,她们这帮人也得跟着遭殃。
她去看醉糊涂的沈迦澜,已是不省人事了。
无可奈何,只能叫来流萤,帮着将郡主扶下去。
沈迦澜进了马车之后,宋韵然特意留住流萤,打听道:“萤姐,郡主和慕家那个女子何时认识的?”
流萤急忙让她小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听到,才含糊说道:“慕小姐进京那日,郡主去城外赛马回来,正好风吹起轿帘,看到了轿中的慕小姐,当晚回来就茶饭不思。”
“前一阵您各位递来的帖子郡主都阅过,只是碰着慕家人下狱,郡主忧思过度,便不得赴约了。现今家主回来,郡主被拘在府中,手中也无打点诏狱的银钱,几日来一直悒悒不乐,还好今日有宋小姐陪伴,让郡主醉了一场。”
宋韵然听后,多少慌了,慕家下狱之事,一丝冤情都无,虽说慕小姐命运悲惨,但谁叫她赶上了。
若是郡主冲动……
送走靖王府的马车后,宋韵然肉痛地自己结了奇珍楼七十五两银子的账,心绪不宁地领着宋二归家去了。
马车内,沈迦澜面颊还留有红晕,眼神却清明无比,她缓缓起身坐端正,对流萤说:“今夜你再叫人去宋府,向宋韵然借一百两银子,就说我要去诏狱看望慕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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