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消融

“那不用。”许梦冬说,“不麻烦你,我打就行了。”

她真的拿出手机翻章启的微信,不难翻,就在列表前几个,章启每天少说要给她发几十条微信,这还是每天都见面的情况下。

零下三十度的夜晚,许梦冬手指都冻得打不了弯儿。

她十分艰难地按下微信通话,然后又迅速挂掉。

“看我这脑子,他不就住你隔壁吗?我去问问他有没有胃药......”

远远望过去,章启房间的灯早就灭了,偌大的四方院子,就只有她这儿和谭予那屋还亮着,银白荒芜里遥遥相对的两颗孤星,只可惜环境没那么浪漫,风一刮,呼呼风声像鬼嚎。

“他自己感个冒还要他妈开车来接他去医院,半大孩子,你指望他会照顾人?”

不明晰的光线,谭予的脸忽明忽暗:

“起来。”

-

宿舍构造都差不多,厂房改的,因此简单朴实,谭予房间里就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张书桌,一个书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书架和书桌是连在一起的,许梦冬随意瞥一眼,看到的大多是农业方面的专业书籍,靠最外侧的几本书最新,是内容电商和运营相关。

桌上电脑屏幕悠悠亮着光,停留在在线文档页面——分析直播间观众数量峰值,归纳用户画像,还有买推流的合适时机,谭予都做了分析整理......

其实这些事许梦冬也一直在做,只不过又要露脸直播又要做运营,分身乏术,原本想让章启也帮忙做一些,可是章启总耍滑头,在直播间帮她倒个水捧个场还行,这些需要坐下来安静动脑子的事他就脚底抹油了。

谭予可以。

他读书时成绩就好,而学习是一种习惯和能力。

谭予从衣柜最里端翻出药箱,挑挑拣拣了几种药,然后出去接水烧水,回房间的时候看到许梦冬坐在他电脑前聚精会神,裹紧了大衣,脑袋都快钻进屏幕里,像个小熊瞎子。

水壶烧上。

他把“小太阳”拖到她脚边去,功率开到最大。

“谭予,你这些天是不是都没睡觉?”

文档是有日期的。

难怪,许梦冬想,韩诚飞好歹还时不时来直播间捧捧场,谭予每天晚上都不见人影。她之前还猜是不是谭予对她直播这摊事儿不大满意,还想着找机会探探他口风。谁知谭老板是闷声干大事的风格。她播了多少天,他就帮她实时监控了多少天的数据。

屋子里日光灯管明晃晃,俩人对视着,黑眼圈一个比一个明显。

“把药吃了。”谭予把兑好的温水递她,“一会儿还有冲剂,中西药不好一起吃,等半小时再吃另一种......”

他想把药瓶拿给许梦冬看一看,可许梦冬垂下眼,一声不吭就把药片吞了,和以前一样,对他一丁点防备都没有。

“谢谢你啊。”她把水喝完,杯子递回去,“我还以为你打算和我一直这么僵着呢。”

“怎么说?”

“就是......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一种感情,做不成那啥,咱俩还可以做朋友,做亲人,你说对吧?”

谭予不接这话。

他把电脑拿过来,把里面几个文档打包发到许梦冬微信上,每一个文档都标记了时间和内容方向。

他读书时学的是农林专业,隔行如隔山,以前从来没接触过互联网相关的知识,这都是创业以后现学的。

偶尔也有偷懒的时候。但许梦冬来了以后仿佛激发了他身上某种“好胜心”和“大男子主义”,这段日子过得好像大学期末,每天都铆足了劲儿接收新知识,就是为了能多分担一些。他多做一些,许梦冬就能少做一些,他少睡一个小时,许梦冬就能多睡一个小时。

韩诚飞看见了,揶揄他。

谭予的回应无懈可击:“把她累跑了,你负责招新人。”

他们心里金银不换的白山黑水,在很多人眼里是偏僻闭塞的穷山恶水,教育普及率和升学率都名列前位的东三省论起教育资源却抬不起头,除辽宁外,黑龙江和吉林的高校数量在全国吊车尾,外地朋友不必说,本地年轻人都背井离乡往外跑,跑了就不想回来。

不是家里不好,是家里生计太难。

前路狭窄,日子一眼望到头。

菌种基地开出的工资不低,五险一金也都交全,可即便这样也鲜少有人来应聘,还有的面试者过来看一眼就走了。谭予又不想把电商业务全权外包出去,不放心。

“哎,这个不麻烦你做,我已经让章启去整理了。”许梦冬把腿屈起来,抱着膝盖窝在椅子里,手指指向屏幕上标题为同类型农产品电商模式分析的文档,“章启不懂事,每天稀里糊涂,总要给他一点事情做,不能永远都长不大呀。”

谭予望着屏幕:“你倒是有心。”

许梦冬歪着脑袋看他。

“我劝你一句,你既然对他没那个意思,就趁早把话说开,别拖。”谭予语气淡淡,“感情的事,越拖越麻烦。”

这倒是出乎许梦冬的预料。

谭予怎么看出来的?

“章启人不错,就是从小家里溺爱,娇生惯养,你等他热血上头再拒绝更不好办。”

许梦冬还在装:“有没有可能......我没想着拒绝呢?”

叮。

文件传输成功的提示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响起,泛着凉气。

谭予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许久,收回目光。

“你随意。”

许梦冬思来想去不得解,最后勉强猜测出一个原因——那就是谭予实在太了解她了。

他知道她动心是什么样,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所以她对章启不感兴趣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这些日子她和章启的互动落在谭予眼里就像过家家,章启只顾着莽,而许梦冬一个劲儿地躲。她在大部分事情上都能做到干干脆脆杀伐果断,唯独感情这事她会犯犹豫,会瞻前顾后,不想伤到别人。

偏偏章启不明白。

他把许梦冬一言一行里委婉的拒绝当成了欲拒还迎。

许梦冬又琢磨了几天,寻了个机会,跟章启摊了牌。

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是不婚主义,这辈子没有和谁建立家庭的打算,所以......

章启疯狂点头,说,没关系,这并不妨碍我们谈恋爱啊......

许梦冬为难地揉了揉脸:“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啦,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

就是我不喜欢你。

章启闭嘴了。

他的落寞写在脸上,好像小狗走在露天室外,被忽如其来的一阵暴雨打湿了脑袋。

许梦冬也不知道怎么了,看见他眼里霎时熄灭的火焰,自己也莫名难过起来。

“姐,那我跟你请个假吧,我心情太差了。”章启闷声,“反正离春节也没几天了,我就提前去澳洲散散心了。”

“行,好的,没问题。”

许梦冬连连答应,像是自己做错了事儿似的,巴不得亲自把他送到机场去。

韩诚飞置身之外,一心吃瓜:“完蛋喽,孩子被拒了,多惨......。”

谭予装没听见。

他也置身事外。

只是找了个大纸壳箱子,面无表情地把许梦冬零食柜里没吃完的爆辣螺蛳粉、自热火锅、薯片辣条全都收拾出来,满满一大箱,狠狠扔进了垃圾站。

-

缺了助手,许梦冬的直播事业其实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反倒熟能生巧,以前对着手机难免有口吃的情况,如今少了许多。

只是嗓子哑了好,好了哑,反反复复。

在手机镜头前一坐就是一晚上,下播时腰都直不起来。

更别提后半夜回到家,有的时候妆都没卸,躺在硬炕上就睡着了。

谭予陪着她。

她直播,谭予就在角落坐着看电脑,忙基地技术上的事。她播多久,他也陪多久,时不时提示她,什么是敏感词不能说,什么时候直播间进流量,她就要更活跃一些。

夜里就这一处亮着灯。

许梦冬达成自己主播生涯的第一笔订单,是在距离春节还有三天的时候。

腊月二十七,宰年鸡,赶大集。

小镇上物流已经暂停,工人们也放假了,网络上大部分电商商家也已经贴了暂停发货的公告,同时段同品类的直播间一下子少了许多,于是那一晚,许梦冬的流量特别好。

她花了精致的妆,坐在镜头和补光灯前跟涌入直播间的观众聊天,依旧天南海北什么都讲,主要是那些大家喜欢的娱乐圈故事——讲自己第一次拍戏找不到摄像机,被导演骂成筛子,讲自己这个咖位的女演员的正常收入,讲某个口碑很差的女艺人其实私底下性格超好,只是说话太直总得罪人......

人都有猎奇心理,特别是对那些看似神秘的“圈内事”。

许梦冬暂时没有卖货的打算,甚至连小黄车都没挂,她的计划是先留一波粉,赚钱的事往后放,可就在这时弹幕跳出来一句询问:

[抽奖礼物我收到了,你家的秋木耳真的很厚实很好吃,和外面买的不一样。]

[什么时候上链接?我要买。]

许梦冬原本在喝水,杯子里泡着胖大海,看见弹幕立马搁下杯子,语气有点激动:“要下单吗?有有有,有链接!”

然后疯狂朝远处的谭予做手势,示意他赶紧把袋装木耳上架。

许梦冬深深呼吸了一口,长时间的微笑使她嘴角发僵:

“其实我之所以一直没开始卖货,是因为心虚,我知道自己不被信任,大家对我心存疑虑是正常的,但我又觉得,日久见人心。”

“人言像落在身上的雪。你们见过东北的大雪吗?一下就几天几夜不歇,可即便是那样大的雪,也终有一天会停,会融化,然后才能看见被雪盖住的田地。”

她缓缓说着,不知不觉眼眶发红:

“我不想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种话,太矫情了,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回了家乡,家乡不计前嫌的接纳我,我就想着,自己能为这里做点什么。”

“谢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

“我不够好,但我的家乡真的很好,特别特别好。欢迎大家来东北做客。”

要买木耳的人很久没有说话。

许梦冬的手放在桌面下,紧紧攥着。

商品上架。

一秒,两秒,三秒......

许梦冬的手机后台能看到月销订单,当从“0”变为“1”的那一刻,她头皮都在发麻。

实难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比她第一部戏开播时的激动要强烈千倍万倍。

下单的人说话了:

[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是真心的,不是演的。]

[因为我看过你的戏,你没这么好的演技。]

许梦冬扑哧一声笑了。

弹幕再次跳出来:

[加油啊,许梦冬。]

仰头,把手覆在脸上。

许梦冬咬住嘴唇,用了很长时间平复心情,然后和大家道了感谢和晚安。

这是她直播近一个月以来唯一一次提早下播。

关上手机,她低头快步走到院子里去,站在院子中央大口呼吸着。

此刻万籁寂静,远处小兴安岭银装素裹,沉默无声。兴许是因为到年下了,风雪都不来扰人团圆。

许梦冬缓缓蹲了下去。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星星它不说话,低垂照墙根儿。

她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一抖一抖,难以抑制地哭出声。

大雪终会消融。

身后传来脚步声,停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许梦冬狠狠擤了下鼻涕,抹把脸,回头,看见谭予倚在门框上,他不打扰她,也不拆穿她的眼泪,只是静静看着她,嘴角笑意呼之欲出,

“这点儿出息。”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东北摇篮曲,我小时候学二胡,老师教拉的第一首曲子就是这个。

欢迎大家来东北做客。

(我争取晚上再更一章,做得到就更,做不到就当我放屁吧。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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