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时间总是容易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已经悄然过半。
一天,班级□□群突然活跃起来,起因是班主任袁海发布了一条通知:学校为“准高三生”开设了为期两周的暑期补习班,旨在提前梳理高三知识点。原则是自主报名、自愿参加,但末尾明确标注——“需缴纳相应费用”。
消息一出,群里议论纷纷。
对于大部分重点班的学生而言,这几乎是必选项,粤海中学里的学生也不差这点儿钱。
很快,接龙报名补习班的的名单越来越长。
梁辛崇几乎是秒回了个“1”,然后便一直盯着屏幕,期待着那个熟悉的头像后也会跳出一个数字,然而,直到报名截止,他都没等到黎茉的回应。
他点开那个灰色的卡通茉莉花头像,发送消息。
梁辛崇:「补习班你不来吗?」
过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晚上,黎茉的头像才亮起。
黎茉:「在家看书也一样。」
梁辛崇看着这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份贫困生申请表,想到了她中午啃的干面包。
她哪里是觉得在家看书一样,她分明是想省下那笔补习费。
一种混合着心疼和无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但他知道,他不能戳破。
梁辛崇:哦,那好吧。
梁辛崇:[小狗耷拉耳朵.jpg]
从那天起,梁辛崇便只能撑着下巴,看着她空着的座位发呆。
在学校看不到他,于是他跟黎茉在□□上的聊天交流得更勤了。
其实每一次都是他绞尽脑汁先找话题。
从补习班老师滑稽的口头禅,到林澍森在课上打呼噜被点名,再到食堂暑假窗口难吃到人神共愤的新菜式……
事无巨细,仿佛要通过文字,将自己生活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说给她看。
黎茉的回复大多简短,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嗯”或者“哦”,但她做到了有话必应,从未让他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
对梁辛崇而言,这已经可以了。
不过梁辛崇也并不是每次只跟她闲聊。
更重要的是,梁辛崇开始了他的“资料共享计划”。
他几乎将补习班发的每一份提纲、每一张试卷,都用手机仔细拍下来,整理好,一并发给黎茉。
梁辛崇:[图片][图片][图片]
梁辛崇:这是今天老袁头讲的物理笔记,重点我标红了。
梁辛崇:这套数学卷子挺坑的,最后大题你别直接看答案,先自己做做看。
手机这头,黎茉看着屏幕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清晰无比的资料图片,心里像是被温水浸过,一片柔软的潮湿。
她独自在家自学,确实会遇到思路卡壳的时候,这些资料无异于雪中送炭。
她看着那个不断跳动的卡通小狼头像,仿佛能看到屏幕那头的少年,是如何笨拙又执着地,用自己的方式,想要将她拉回他的轨道,想要与她并肩前行。
这份心意,她收到了。
她抿了抿唇,指尖在键盘上敲打,用了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点娇嗔意味的玩笑口吻。
黎茉:梁同学,资料泄露补习班机密,袁老师知道吗?
黎茉:看在你这么……‘乐于助人’的份上,下次你来店里,我请你喝饮料吧。
黎茉:[摸摸小狗狗头.gif]
几乎是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梁辛崇的回复就炸了过来。
梁辛崇:这怕什么,反正都是我们班的,又不是给其他学校。
梁辛崇:不过你要说话算话。
梁辛崇:什么饮料都行?
梁辛崇:[哈士奇疯狂摇尾巴.gif]
梁辛崇:我明天……不,我后天就去。
黎茉看着这一连串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激动样子的回复,终于忍不住,对着屏幕笑了起来。
夏夜的微风透过窗纱吹拂进来,带着楼下夜市隐约的喧嚣,却吹不散她心头那份悄然滋长的、甜暖的温度。
他好像真的很好哄。
一份她随口承诺的、还不知道在哪里的饮料,就能让他高兴成这样。
总之整个暑假,梁辛崇和黎茉的□□聊天几乎没断过。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梁辛崇在絮絮叨叨,黎茉偶尔回应,但他习惯了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习惯了把任何细碎的小事都分享给她。
然而,在暑假即将结束的前几天,这种默契被打破了。
他发出去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一天,两天……头像始终是灰色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梁辛崇总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觉,他坐立难安,脑子里闪过无数种不好的猜测。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他再也按捺不住,骑上自行车,朝着城西那家熟悉的烧烤店飞驰而去。
越是靠近,他的心越是往下沉。远远地,他就听到了嘈杂的咒骂声和刺耳的碎裂声。
等他气喘吁吁地冲到店门口,眼前的一幕让他血液几乎倒流——
小小的店面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碗碟碎片和食物残渣溅得到处都是。
几个面目狰狞的男人还在肆意打砸,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沈佩羡站在角落里,脸色苍白如纸,紧紧攥着围裙,身体微微发抖,却没有上前阻止。
而黎茉——
梁辛崇瞳孔骤缩,视线死死锁在黎茉身上。
她挡在母亲前面,纤细的身影在混乱中显得格外单薄,左边手臂靠近手肘的地方,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往外渗着血,染红了她浅色的衣袖。
她紧咬着下唇,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隐忍和倔强。
“住手!”梁辛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几步跨到黎茉身前,用自己的身体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有力量:“我已经录像了,再不停手,我立刻报警!”
他作势就要按下110的拨打键。
“不要打。”
一只微凉的手猛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梁辛崇错愕地回头,对上黎茉近乎哀求的眼神。
“为什么?”梁辛崇又急又气,声音不由得拔高,“他们都这样了,还伤到你了。”
黎茉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重复道,声音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决绝:“不要打,让他们砸吧。”
梁辛崇难以置信地看向角落里的沈佩羡,她却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早已认命。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那几个男人似乎也砸累了,为首的那个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充满鄙夷和恨意的目光扫过沈佩羡和黎茉,丢下一句:
“杀人犯还想开店?我呸!”
那群人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留下满目疮痍和死一般的寂静。
“杀人犯”三个字在梁辛崇耳边嗡嗡作响,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低头看向身前的黎茉,她在他护住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低着头,此刻更是将脸深深埋了下去,单薄的肩膀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着,那道手臂上的伤口红得刺眼。
他看着满地狼藉,看着绝望的沈阿姨,看着受伤却隐忍的黎茉,再回想那句“杀人犯”的指控……
无数疑问和震惊在他心中翻涌,可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最终,他只是默默地、更紧地,将黎茉护在了自己的身影之下。
夏末的风吹过破碎的店门,带着一股残败的气息。
梁辛崇站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喜欢的这个女孩,身上背负着他从未想象过的沉重秘密。
而他,此刻只想为她挡住所有的风雨,哪怕,他还不清楚这风雨究竟从何而来。
梁辛崇感觉到身前女孩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黎茉,你没事吧?伤口疼不疼?”
黎茉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一直强撑的坚强在危险离去、尤其是在他这个“外人”面前,终于土崩瓦解。
“借我靠一下。”她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了下来,此时整个人都已经快要脱力,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他宽阔却仍带着少年单薄感的肩膀上,压抑已久的泪水瞬间决堤,温热的湿意迅速浸透了他薄薄的T恤。
梁辛崇身体猛地一僵,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犹豫了几秒,感受到肩膀上无声的颤抖和湿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抬起手,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别哭了,”他声音干涩,“没事了,他们走了。”
黎茉哭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她推开梁辛崇,偏过头,胡乱地用手背擦掉眼泪,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没事了,你走吧。”
梁辛崇看着她手臂上那道刺目的伤口,和这满屋的破碎,怎么可能离开。
“我不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黎茉猛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自我保护般的尖锐,“你快走,求你了。”
梁辛崇抿紧了唇,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倔强的侧脸,没有再追问。
但他也没有离开,他走到一旁,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不过二十多分钟,几个穿着工装、手脚麻利的男人就带着清扫工具和几个崭新的塑料凳子过来了。
领头的人客气地跟梁辛崇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指挥着其他人开始默默收拾。
黎茉和沈佩羡都愣住了。
沈佩羡开口:“用多少钱,我给你。”
梁辛崇低声对沈佩羡说:“不用的阿姨,你就让他们收拾吧,很快就好。”
沈佩羡硬要给。
梁辛崇瞥了眼黎茉,最终还是收下了。
他没有再多解释,自己也挽起袖子,帮忙把还能用的桌椅归位。
黎茉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指挥若定、默默承担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找来医药箱,让母亲帮她简单处理了一下手臂上的划伤。
人多力量大,不过一个多小时,店里虽然空荡了许多,被砸坏的东西都被清理走了,但至少恢复了基本的整洁。
一切收拾妥当,梁辛崇还是不肯离开,他走到黎茉面前,看着她包扎好的手臂,还想说什么,黎茉一个冰冷的眼神看过来,梁辛崇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一下,才说:“好吧,那我走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无比认真:“如果还有事,任何时候,都可以找我。”
“嗯,”黎茉很轻的说:“今天谢谢你。”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跨上自行车,消失在了街角。
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悲凉。
黎茉走到一直沉默的母亲身边,轻声问:“妈,你没事吧?”
沈佩羡摇了摇头,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预料之中的苦涩,她喃喃道:“我没事……就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黎茉的心猛地一沉。
她上前一步,抱住了沈佩羡,她们两个人紧紧相拥。
事情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他们家的变故,就发生在今年春节前后。
黎茉的父亲黎健生,原本是沪城一家建筑公司的副总。
去年年底,公司老板恶意拖欠了大批农民工的工资,导致那些等着钱回家过年的工人们求助无门。
黎健生为人正直,多次劝说老板无果,终于在春节前,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请老板喝酒,试图再做最后的努力。
那晚,老板似乎松了口,答应第二天发钱。
黎健生喝了酒,心怀一丝解决问题的希望,却在开车回家途中,与一辆载着多名农民工的面包车相撞……黎健生的车撞上了路边护栏,他本人重伤。
而那辆农民工的面包车,则失控冲破了桥栏,翻入了冰冷的湖中。
最终,那些没能拿到血汗钱的农民工,永远没能回家过年,死在了合家团圆的春节前夕。
而黎健生,虽然在法律上并非直接故意,但也因酒驾造成重大交通事故,在今年五月,被判刑入狱。
黎家瞬间天塌地陷,赔偿、舆论压力接踵而至。
黎茉在原来的学校待不下去,成了同学眼中的“杀人犯的女儿”,受尽指点和孤立。
沈佩羡变卖了所有家产赔付,依然不够,最终只能带着女儿,背井离乡,来到无人认识的粤海,试图重新开始……
原来,那些来砸店的人,是死难者的家属。
他们不知真相,不知道黎健生是因为给他们讨回工资才喝的酒。
他们只知道,那个春节,他们的父亲、丈夫死在正焦急等待工资消息的冬天。
那天是那样的冷。
他们失去了亲人,满腔悲愤无处发泄,找到了这里,将恨意倾泻在了这对同样承受着痛苦的母女身上。
黎健生和沈佩羡这些年做过不少好事,交了一些朋友,要不然也没办法给黎茉办转学手续,以及在粤海开店。
只不过……无论真相如何,她的父亲黎健生的确酒驾,的确撞死了人。
她们也的确欠了很多债。
这些事情已经发生。
黎茉看着母亲瞬间苍老了许多的侧脸,看着空荡破败的店面,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心里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
“会好的,妈妈。”黎茉抹掉眼泪:“以后会好的。”
不知是安慰沈佩羡,还是安慰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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