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许停云仿佛听见了那年冬天的风声……
寂静的冬夜，飘着雪。
昏暗的小巷，寒冷的风吹动着摇摇欲坠的路灯，赤白的灯光一闪一闪。一个瘦小的身影在不断向前奔跑着，急促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化为白雾。不知跑了多久，那个身影终于坚持不住，晕倒在了还结着薄冰的地面上。
23岁的许停云经过巷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个蜷缩在角落，比夜色更深的影子。与地面上的脏污融为一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许停云只是顿了顿，随后裹紧大衣，继续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可刚刚那个黑影就像一根冰锥扎进了他的脑海里，寒意久久挥之不去。他莫名想起童年那只被冻死在雪地里、没来得及救治的流浪猫，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这种感觉让他重新调转脚步，回到了那个小巷。
那团黑影依旧在那里，许停云打开手电筒，刺眼的白光将黑影照亮。在许停云看见那是什么东西的一瞬间，他的瞳孔猛地一缩。这居然是一个孩子！男孩体型瘦小，衣服单薄，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发紫。他蜷缩成一团，双眼紧闭着，生死不明。
许停云快步上前，他伸出手指放在男孩鼻下试探他还有没有鼻息——
还好，活着。
他松了一口气，但理智却在尖叫：报警，等警察来。盲目带回家只会给自己增添负担。
许停云垂眸，男孩的黑眉无力地浅蹙着，眼睫上已经结出白霜，像一朵将要凋零的冰凌花。
一根弦在脑中绷紧：这个孩子还能撑多久？警察来需要多久？他无法估算。万一……万一他没撑住……在未来的每一个午夜梦回，这张脸，这个场景都会如同厉鬼一样缠着他，永远拷问着他的灵魂。
两害相权取其轻。
许停云脱下自己的大衣，将男孩裹紧抱起，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寒冷的风被隔绝在门外。
许停云将男孩放在沙发上，将室内温度调到适中，找来厚毛毯将他裹紧。他从洗手间打来一盆温水，将毛巾浸湿，拧干，细细擦去男孩脸上的污浊。温热的毛巾触碰到冰凉的皮肤，男孩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呻吟，身体也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许停云起身去倒水，手腕却被猛地抓住，力道不大，却异常固执，长久未经修剪的指甲几乎要刺进他的皮肉。
“不……不要……不要送我走……”男孩的声音断断续续，但语气中仍带着一丝将散未散的执拗。
许停云放下水盆，将手指一根根掰开，重新塞回毯子。
“在你清醒之前，我不会把你丢出去。现在，好好休息。”
话音落下，许停云稍缓了一下，随后才端起水盆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在持续的水流声中清洗着毛巾。
他关掉水龙头，室内再一次归于寂静，耳畔只有未散尽的滴水声。就在这片寂静即将落定之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呜咽，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许停云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如常地将毛巾对折、晾好，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回客厅。
沙发上，男孩背对着他蜷缩成一团，身体微微颤抖着。
许停云伸出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背，男孩却像惊弓之鸟一样，蹭地一下坐起来，缩到角落，双手抱头。
“我错了……我把吃的都给你们……不要打我了……求你们……”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身体似筛糠般地抖动。
许停云愣住了，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想告诉男孩现在没有人会伤害你，想说“别怕，我在这”。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以什么身份来说这些？一个刚把他捡回家的陌生人吗？但好像任何语言和动作在此刻的恐惧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一切想法都化作长久的沉默。许停云只是坐在了离男孩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无声地陪伴着，等待他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激烈的颤抖终于平息，只剩断断续续地抽噎。男孩依然缩在角落，他怯生生地抬眼，看向许停云。
两人目光相汇，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只有窗外的风声证明时间还在流动。
“谢谢你……带我回来……”男孩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缥缈炊烟。
“嗯，没事。”许停云只是简单应了一声。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他稍缓了一下神色，用更温柔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男孩将自己缩得更紧，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有人给我取名字，他们都叫我0823，说这是我被抛弃的日子……”
“0823……”
这串数字在寂静的空气里吐出，每个音节都像一根针，扎进耳膜。
许停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一股莫名的酸涩哽上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踌躇片刻，许停云还是打算先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眼前这个孩子变成现在这样。
他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道：“那……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原因要让你……从那里跑出来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导火索，又一次点燃了男孩心中那不愿回想的过去。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们……他们说我没人要，说我是怪物。他们说我冷冰冰的，说我不合群，我去讨好他们，他们又说我下 贱！他们抢我吃的抢我穿的，我不给他们就打我！我讨厌他们！我恨他们！”男孩的声音重新染上哭腔，“明明他们也没人要，为什么就欺负我一个……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呜呜呜……”他用双手死死捂住脸，指节也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没有人知道我这十三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所以我才要跑出来！”吼出这最后一句话，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哭声渐弱，只剩下精疲力尽地、断断续续地抽噎。他将滚烫的脸颊埋在膝盖里，久久没有动弹。
看着眼前这个被巨大恐惧吞噬，哭得浑身发抖的男孩，许停云知道一切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起不到作用。他只是沉默地起身，倒来一杯水，放在男孩触手可及的茶几上。当他再一次坐下时，身体不自觉向男孩靠近了一点。
窗外的风声渐渐盖过了抽泣声。男孩用衣袖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拿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他沉默片刻，然后用极小的幅度朝许停云的方向挪动了一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角 。
“那个……我今天晚上睡哪？”
“你去睡卧室，我睡沙发。”许停云揉了揉眉心说道。
“我不要！”男孩听到这句话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炸毛，“那里黑，和……和禁闭室一样……”
许停云轻叹一口气：“卧室里有小夜……”
“灯”字还没说完，就被男孩呛了回去。
“我不要一个人！我怕……”男孩用还带着水汽的眼睛看着许停云，又一次扯了扯他的衣角。
最终许停云还是心软了。他什么也没说，连人带毯子将男孩抱了起来。男孩身体一僵，却没有挣扎。
许停云把他抱进卧室，安顿在床上，为他掖好被角，打开床头的小夜灯。
他没有看男孩，只留下一句：“你先睡，我等会就回来。”
许停云径直走向浴室。他没有开灯，而是直接拧开水龙头。用双手接住冷水，一次又一次地泼在脸上。
冰冷的水流无法浇灭他脑中的画面：男孩颤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还有那一句句撕心裂肺的控诉……
他双手撑在洗手台的边缘，抬头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像一道无形的泪痕。
许停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浴室里潮湿的空气像是给他的大脑蒙上一层雾。
混乱，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当许停云带着一身清凉的水汽回来的时候，男孩已经睡着了。小夜灯暖黄的光洒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右眼的泪痣。他侧躺着，呼吸轻浅而绵长。
许停云悄无声息地在床的另一侧躺下，背对着男孩。
在一片黑暗里，他发现自己轻浅的呼吸，不知何时，已与身后那道细微的鼻息，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夜，重归寂静。
在这片寂静里，许停云感到自己的世界像是一口古井被投下了石子，荡开的涟漪，要等到很久之后，才知是波光还是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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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回忆 雪夜初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