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李,是个掌柜,今天是我被吊在树上的第三天。
沙漠里风沙大,现在又正是午时,太阳毒辣得很,我倒挂在树上,眼睛疼得要死,连闭目养神也做不到。
大黄挂我左边,半天没说话,像是睡着了,我伸出手戳他的大肚子,还是没反应,心中一如既往佩服。
四喜挂我右边,看见我终于不装死,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再忍忍,大漠里头太阳下山早,到那会儿就好些了。”我说完没多久,就没忍住一阵咳嗽。
好久没喝水,喉咙干得紧。
四喜从我捡回来那会儿就是哑巴,他只是很担心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把头扭过去。
我心里顿时愧疚,自己受苦也就算了,还连带着伙计受累,真真是脸上没光。
我们三个人倒挂在这颗枯树下,大漠孤烟,烈阳高挂,树下三人,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前头说到,我是个掌柜,但不是个寻常掌柜。
我的客栈开在大漠里头,给过路的人一个歇脚的地方,地盘不大,钱赚的也不多,但有两个可靠的伙计。
一个叫大黄,是个胖子,另一个叫四喜,是个哑巴,虽说不会说话,但做事很可靠。
客栈开在阳关以南,常有行商过路,汉人居多,偶尔也会看见绿眼睛的胡人,大多是粗糙的汉子,极少见女子。
其他都还好说,只是这过路的人一多,就容易多生是非。
做我们这一行,免不了会碰见劫匪,长安城里的劫匪有衙役抓,可在这遍地沙子的鬼地方,可没有替我们主持公道的人。
不是吹嘘,能把客栈开在这个地方,我多少也有些本事,虽说也是杂学的三脚猫功夫,但应对过路的劫匪,也算绰绰有余。
那天我正在灶房切牛肉,只听外面当啷作响,十分吵人,还没等我反应,大黄的声音就从外头传来:“掌柜的,抓到个响马子!”
响马子就是劫匪的意思,这是土话。
那时候这家客栈开了也有好一阵了,我对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也没觉得有多意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跑出去。
客堂里大黄把一个胖男人死死压在身下,四喜正拿绳子绑他的手脚,我蹲下看他,发现那是个绿眼睛的胡人,穿着件夹衣长袍,身子骨很强健的样子,不像没有功夫的人。
他没有大黄壮,我估摸着是力气上落了下风。
不过看这场面,也没有我动手的份了。
我看了眼四喜,他心领神会,捅了捅大黄的肚子,示意他解释。
大黄壮躯一震,赶忙换了个姿势,把胡人当凳子似的坐着,在他身上掉了个头,脸朝着我说:“掌柜的,他偷东西。”
说着朝柜台努努嘴。
客栈的银子和账本都在那儿,这家伙算是偷到点子上了。
四喜拉了张椅子给我坐下,大黄仍压着那胡人,用力瞪他,只是脸上肉多,显得没有什么威严。
我同那胡人问了几句话,他始终都是一副死不开口的倔强样,脸上紧紧绷着,我看着也嫌烦。
这位兄台,是你抢劫在先的好不好,怎么被我们抓了还是这一副孤胆英雄的样子?
既然他不肯说话,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吩咐大黄把他拖进地窖,明天扔给衙门。
大黄把胡人拎起来,那人手脚都被绑住,嘴里也塞了布,支吾都难,怒气冲冲的眼睛瞪着我,身体奋力扭动。
挣扎间哐当一声,有个黑色的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四喜连忙捡起来,送到我跟前。
我把东西拿到手里,看了一眼。
胡人仍然在挣扎,四喜过去掀地窖封口,两个人一同帮忙把那人拉进去。
没过多久,两个人就上来了,四喜给我打手语:“晚上我在客堂睡,不会叫他跑了。”
我点点头。
大黄探头过来看我手里的东西,看起来挺好奇:“掌柜的,这是什么东西?”
我摊开手心,给他们两个人看。
这是个圆形的东西,表面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矿石打造的,颇有些分量,我觉得可能是个盒子,只是不知道怎么打开。
大黄说:“掌柜的,要不叫我试试?”
四喜给他打手语:“别又弄坏了。”
大黄迫不及待地接过那个黑盒子,在手里一顿捯饬,我猜想这东西应该是有开启机关的,以大黄的蛮劲,怕是悬。
正这么想呢,只听咔哒一声,盒子开了。
大黄连忙把东西送到我手里,道:“掌柜的,你看这是什么?”
我看了那东西一眼,顿时愣住。
那是个罗盘,最中间镶着颗很小的玉,朝外环状地刻着九字真言,密密麻麻的咒印呈圈状分布,三条指针立于圆心,微微颤动。
这是个仙家用的罗盘,用来指路的,至于用来指什么路,我就不知道了。
情况有点复杂,我皱眉道:“这是修道者的罗盘。”
此话一出,大黄和四喜都朝后退了两步。
修道之人,在当今这个世道里,向来都是最强悍的一群人,惹到他们那就麻烦大了。
四喜打手语问我怎么办。
我想了想,对他说:“看那胡人的样子,也不像仙家子弟,这东西恐怕是他顺来的,不必惊慌,之后若是遇见失主,交还便是。”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呜咽的风声,四喜脸色一变,开门瞧了瞧外头的光景,转头冲我做手语:“掌柜的,外头要起大风沙了,势头太大,这几天还是不要出门为好。”
大黄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东西够吃,不怕,你别跟上次似的,风沙一来就猛吃东西。”
大黄没说话,而是像个球似的缩起来,四喜关好大门,过去拍拍他,两个人用手语交流起来。
过了一会儿,四喜告诉我:“他是怕外头的风声。”
大黄看着人高马大,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我叹了口气。
沙漠里落日早,现在天色已经很差了,外头又起沙,我吩咐他俩都去睡觉,今晚我守第一班。
四喜看了我一眼,捞着大黄一起去了里间,再没声音。
我看看外头愈发黑暗的天色,拉了张椅子坐下,看着手里的这块罗盘,心里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
·
第二天。
外头风沙仍然很大,几乎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天色昏暗,完全瞧不出是白天。
四喜醒的早,这会儿去灶房里弄吃的了,大黄跟我下地窖看了一眼那劫匪,精神很好,一副不咬死我誓不罢休的模样,我让大黄给他留了瓢水,一点干馍,然后就上去了。
沙砾敲打窗子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我拿出昨天那个罗盘,在手里端详。
其实这东西原本就没什么好看的,我不是修道的人,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只是客栈没客人,我也没事做。
这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我顿时一愣,大黄听到动静,同我对视一眼。
这种鬼天气,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
大黄问我要不要开门,我犹豫了一下,抽下墙上挂着的匕首放到腰间,过去开了门。
眼前一道浅浅的白。
门外风声咆哮,沙砾狂卷,昏沉的天色里,我面前竟站了位白衣女子。
她掀开斗笠,抬起头,冲我笑笑。
我发誓我一生都没有碰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扶门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
很难形容这样一个人,非要说的话,很像是天上的谪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下到凡间。
她很客气地道:“这位掌柜,这里可有空的客房?”
我霎时回神,赶忙道:“有的有的,这位客人,您请进。”说着便吩咐四喜出来招呼。
四喜听到声音,很快出来,弯着腰带她去了客房,大黄愣愣地站在我旁边,半天没吭气。
我也有些呆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过多久,四喜就从二楼下来,他没有冲我打手语,而是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四喜在想什么,在这种天气出现在客栈外,多少显得可疑,他想问我需不需要多注意此人。
但当时我没有多想,在沙漠里经营生意久了,见过的怪人很多,所以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说:“无碍。”
话虽如此,不过地窖下毕竟还关着个人,为了避免麻烦,我打算晚上睡在客堂,免得出事。
外头风沙呼啸的声音愈来愈大,平静中一天很快结束,什么事也没发生。
夜里我躺在铺上,左思右想许久都没有睡着,四面安静,可我心里始终觉得哪里不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下地窖看看。
客栈里关着个穷凶极恶的劫匪,怎么听怎么奇怪,天亮以后,还是尽早把他交给官府好了。
这么想着,我便点起灯,掀开了地窖的封门,里头冷飕飕的,十分安静,我往下走了两步,想确定那劫匪是否还安生着。
黑暗中烛火抖动,地窖的尽头空空如也。
我大叫不好。
还没等我有任何反应,只感觉颈间一凉,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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