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人打扰的夜晚，安安静静，普普通通。

直到第二天被上午的阳光刺醒，喻向挽还惊觉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沉，看了眼时间，足足九个小时。

光线从窗户透进来，浅黄色的光柱里有细小的漂浮物在旋转，阳光慢慢移到床边，照着床上人恬淡的睡颜，头发随意披散在枕侧，一张巴掌脸在阳光下，能看得清楚侧脸上细小的绒毛，手背感受到光线直射的炙热，喻向挽没有挪开。

她静静躺着，直到此刻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果真的是的话，那她不愿意醒过来。

一个平平淡淡醒来可以发会儿呆的早晨，有多难得，只有她自己知道。

喻向挽出了房间，客厅空空荡荡，沙发凹陷有被压过的痕迹，她又想起了昨晚那个背影，客厅没人，看样子已经出门了。

肚子有些饿，喻向挽打开冰箱看了眼，没什么吃的，只有锅炉旁有一把昨晚没煮完的面条，但她又不好意思不打一声招呼就自己弄来吃，想来想去觉得他中午应该会回来，还是等他一起吧。

喻向挽在客厅转了转，又绕回了房间，从书包里拿了本书，是一本乡村文学类的散文书籍，之前放在她爸的书架上，但是喻承业工作很忙，基本没什么时间看，喻向挽翻的次数都比他多，不只这一本，包括那书架上林林总总的喻向挽都爱看，也会看，一有空就钻进他爸书房里，一待就是老半天，看书这点上，父女俩的口味还挺相近的，另外两人还都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她妈还在的时候，经常打趣喻向挽不是她生的，是从喻承业肚子里出来的。

女人说笑着，嘴却撅得高高的。吃闷醋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这个时候喻向挽则会拿着镜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看过去看过来，她头上是她妈扎的好看的辫子，她爸接收到信号，平时老实巴交的人也会在此时用夸张的语气“哎呀”一声，“是谁的巧手给小挽弄的小辫子，真好看。”

喻向挽帮腔，“当然是你旁边这位美丽的女士咯。”

男人附和，“对啊，是我的老婆大人。”大手一揽，将一旁的女人揽进怀里。

把她妈逗得嫌弃他俩嘴贫，嘴角又咧得压不下去。

小小的房间里传出三人的笑声。

美好而又久远的记忆，这样的日子不太多，遥远得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举着书在房里走了一圈，没找到地儿坐，地上桌上椅子上到处都像是盖了一层灰，喻向挽索性放下书，开始收拾了起来。

喻向挽很会收拾，之前她爸颓靡那几年，家里惨不忍睹，都是她在清理打扫，所以一个上午的功夫，喻向挽就把她的这个小房间和外面的区域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动他的东西，屋里的家具，还有墙柜上的一些小物件儿，除了擦干净上面垒起的灰垢，该怎么摆放还是怎么摆放。

也是在清理墙面的蜘蛛网时，喻向挽看到了被遮挡在下面的一张张奖状，才知道他叫路折云，年岁和她差不多，比她大一岁多左右，奖状小学初中的都有，什么三好学生、数学竞赛、作文杯，五花八门。不难看出，是个从小成绩优秀，在学校会深受老师们喜欢的男生。

喻向挽用鸡毛掸子小心翼翼扫奖状上面的蜘蛛网，动作很轻，怕把边缘的胶给弄掉了。

路折云中午没有回来，不仅如此，他一天都没回来，喻向挽最终还是没顶住饿，把台上那面条给煮来吃了。

路折云是在晚上十点左右回来的，喻向挽当时正在房间里，靠坐在床边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看书，听到钥匙转动的声响，赶紧起身穿鞋。

门打开，路折云大步进来，他看上去很累，白天穿出去时还是干干净净的黑色T恤上蹭了不少泥土的痕迹，脸上手臂上也有，浸湿汗的衣服贴在后背，他径直走向沙发，眼睛没往其他地方看，自然没注意到屋子里的变化，或者就算看到了也没过脑子，走到沙发前，两手交叉扯住上衣衣摆往上一扯，脱了衣服，捞了张毛巾转身出门去洗澡。

喻向挽打开门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人影刚好晃出门，紧接着听到冲水的声音，这个点只有冷水，他洗得很快，喻向挽没站多久路折云就重新进来了，她张了张嘴，正想开口，下一秒人腾的一下站直，直接把脸别开了。

路折云一手拿毛巾，一手拿脏衣服，没有穿上衣，头发上的水跟下雨似的往下滴，顺着脸侧，穿过脖颈，慢慢滑下脊背。

湿漉漉的头发遮挡视线，依稀瞥到一个人影，路折云抬头，看到喻向挽站在门口，手里抱着本书，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地面，脚步一顿，很显然他已经忘记了屋子里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脚刚跨进来一步又倒了回去，把手上的脏衣服套在身上再重新进来。

“有事？”他问。

他一边走进来一边用毛巾擦头发，在沙发上坐下。

虽然已经穿上了衣服，但喻向挽还是没好意思看他，脸上微热，有些不自在，她抬手指了指厨房那边，说自己中午煮了面条吃，本来想等他回来的，没等到就只好自己煮来吃了，路折云点头，没有其他表示。

喻向挽转身准备进房间，又撤回来，“哦，那个，我打扫了一下卫生……”

“但没有动屋子里的东西。”她很快补充。

路折云方才抬头环视客厅，确实变干净了不止一点半点。

看得出来他很累，不想打扰他，“……那我进去了。”喻向挽进了房间，合上门，躺上床时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客厅里，路折云找了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关灯睡觉。

喻向挽又想起刚才尴尬的场景，耳尖再次泛起潮红，她侧睡着，背对着门口，而屋外路折云也侧躺在沙发上，对着一堵墙柜，不像屋里的胡思乱想，他已经累得脑子里什么都装不下，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喻向挽翻来覆去一阵儿也渐渐进入睡眠。

……

没有给任何的理由，也没有提任何的要求，喻向挽就在路折云的家里，在本该属于他的房间里住下了。

她想过问他，不过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之后路折云也一直早出晚归，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等她睡下他才回来。

喻向挽平时睡得早，碰到路折云回来的那天晚上是因为喻向挽专门等他才迟迟没睡，不然她一般九点左右就睡了。

而且为了避免再撞上那晚的情形，喻向挽洗完澡后就待在房间里看书，不会再出去。

喻向挽没有出去过，所以也不知道自那晚后，路折云洗完澡都会穿好衣服才出来，虽然那道门一直没打开过，他也不会管。

两个人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像是过着两个时空的生活，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交流。

可能也正是如此，像上次那样忘记对方的存在也时常发生。当然，被遗忘方自然是喻向挽。

这天，喻向挽照常按着自己的作息看了会儿书就去洗澡，只是她没想到路折云会回来得这么早，厕所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惊吓快过了大脑的反应，路折云推开门，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他抬头一看，卫生间里喻向挽惊恐回头看着他，浴室里水汽弥漫，热雾氤氲，喻向挽的脸在热腾腾的雾气里带上绯红，一半是因为刚洗完澡，一半则是被吓的。

身上穿了件白色碎花吊带的上衣，下面是水蓝色宽松短裤，半弯着腰，偏头侧对着里面正在用毛巾擦头发，衣服早已穿好了，完完整整，只是浸了点水，有些透的贴在身上，回过头看他的眼神惊慌无措。

路折云混沌的大脑停顿了一瞬，渐渐清晰，连忙退了出去，顺便把门给带上了，“砰”的一声。

喻向挽快速擦了擦，就抱着自己的衣服出去，给他腾地方，打开门余光瞥到路折云就站在卫生间门口，好像是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喻向挽先他一步开口，低着头匆匆说了句“你去洗吧”，声如蚊呐，然后飞速跑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她猜测他可能是想要跟她说抱歉，但由于两人实在是太久没见面，更何况本来之前也没多熟，一时之间撞上，还是浴室那样的地方，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喻向挽性格自身比较文静内敛，脸皮薄，所以她先逃了。

要真说抱歉其实应该是她说，她方才叫得实在是太大声了，可能是因为锁不上的浴室门让她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记忆。到了晚上，喻向挽躺在床上，听到外面客厅好像在煮面条，脚步声在她门口位置来来回回响起几次，她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抓着被角的手不自觉揪紧。

她不太确定路折云是不是要来敲门还是怎么，因为她房门口有墙柜，他也有可能是拿东西。

喻向挽想着出去跟他道个歉，她回想着自己下午那反应，搞得像是他“欺负”她一样，几次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又缩了回去，还没见着人呢，光想着自己要提起这件事儿，脸先烫了起来，在床上纠结过去纠结过来用脑过度，给自己纠结困了，半夜听到耳边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才有些意识，把抱在怀里忘放下的书搁在了床头柜上。

这一带都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渗水漏顶墙皮脱落是很常见的事，她白天站窗边儿看书时就经常看到有人在翻修自家屋子，所以眼下也只当是谁家又在修房梁，直到第二天起来去厕所，察觉到点不一样——在浴室门原本松松垮垮的把手上，多出了个插闩，手轻轻一推，插进门槽里，锁得结结实实。

上面的漆还没干，关门时蹭到了她手上，喻向挽才注意到这差点被她忽视的细节。

喻向挽在门口愣了好久。

自从温叔叔那件事之后，她心里留下了点阴影，她以为自己不在意，实在埋在了心底深处，不小心触碰到时恐惧会在一瞬间爆发，比如昨晚。

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蛰了一下，不痛但留下了痕迹，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是小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时，还只是小萝卜身高的她爬上餐桌偷吃东西却因手短够不着，整个重量都压在了桌上，下一秒餐桌翻了，她屁股墩狠狠摔在地上，哇哇哭起来，正在厨房煮粥的母亲连忙扔了汤勺跑出来，正在外面砌砖的父亲也急忙进来，手里还拿着工具，是在给她在他们屋子外面的平地上弄个小花园，因为喻向挽喜欢花花草草。两人没管地上的一片狼藉，只专心围着那个因偷吃不吃反被热汤溅起烫着手臂而哭鼻子的女娃娃哄……

是久违的被呵护的感觉。

晚上路折云回来，衣服跟平常一样脏得没眼看，冲了个冷水澡，弯腰在卫生间的洗水槽又捧了把清水扑脸，才像是冲去了些许的疲惫，手从额头往下巴一抹，揩去脸上的水，抬头看前面，镜子里映出一张脸，面容线条流畅，浓眉，鼻梁高，眼尾狭长，下巴处冒了点青茬，平添一层年龄感，恍一眼，让人看不出只有十六岁。不过，他本来就没想让人看出他年纪不大。

鼻梁上一滴未擦干的水悬而欲滴，水珠凝聚，擦过下嘴唇，滑落至下巴，把湿透的头发撸到脑后，露出眉眼，在浴室摇摇晃晃的吊灯下，只有一双眼睛还透着点少年的澄澈，干净明亮，如同水洗过后的蓝天。

洗完澡后路折云回沙发躺下，在距离书枕咫尺距离时他堪堪停住，侧头一瞥，眼眯了起来，屋子里泻进淡白色的月光，斜斜照着客厅，一张黄色便利贴被风吹得蜷起一角，他伸手撕下，继续躺下，细长指尖夹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工工整整写了两个字：谢谢。

字体清丽隽秀。

路折云看了那道紧闭的门一眼，这个时间里面的人早已睡下，喻向挽的作息跟八十岁的老太爷差不多。垃圾桶立在沙发旁边，手夹着那张便利贴快要伸到桶边时，修长手臂转了个弯，随手丢在了墙柜上，他闭上眼睛，手枕着后脑勺，翻了个身睡觉。

老式沙发用了很多年，早就失去了弹性，人硬挺挺躺在上面，跟直接睡在硌人的木板上没区别，而今晚却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围着，闷热难耐的夜晚，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萦绕，在这一刻，短暂的抛却了脑子里的混沌，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