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今夜有客。

天近薄暮,叶灼在暮苍峰的琼树下斟了一杯酒。

温润嗓音从路尽头传来:“阿灼好兴致。分我一杯。”

叶灼未答。微生弦是他多年好友。少时相遇,此后一直同路修炼。微生弦生性平易近人,交游广阔,后来于苍山开宗立派,取名微雪宫,邀他前往,他便来了。迄今,已过十年。

来人走近。

叶灼并指为掌,在石桌上一拍。

剑气如龙,刹那平地拔起,裹挟万千花叶朝微生弦轰然袭去!

锋芒毕露,肃杀寒凉。

木剑‘晚晴’出鞘,微生弦雪白身影迎上万千剑气,步法玄妙,剑法圆融,宛若天成。

可惜不成。

终于走到叶灼面前时,他脖颈上已有一道见血伤口。

在叶灼面前坐下,微生弦收剑,道一声:“见笑。”

月下,叶灼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乌沉沉的。过好一会儿,才终于听得这人说话。

“你提前半年出关,”叶灼说,“要再修十年来还。”

“兴许是本道长与那份修为无缘罢,”微生弦为自己斟了酒,不甚在意的模样,“既是缘分未到,不妨就再修十年。”

叶灼不言。

“阿灼,今日来是要交代给你,那楼客的尸体已送回了上清山道宗。证据齐全,尸身上心魔浊气也还未散去,道宗说不出什么,送礼赔罪了一番,所谓勘探苍山地脉之事也不再提了。”

“只是,道宗虽无话可说,那楼客在武宗做镇宗长老的父母却不信他们的儿子是这种人,很是闹腾了一番,现下被道宗按着,总算没有来微雪宫找事。”

叶灼嗤笑:“随他们去。”

微生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所谓‘四海堪舆图’的事在仙道传开了,大多门派都唯命是从,任由上清山勘查,也有几个门派不愿的,正与上清山叫板,鸡犬不宁。”

叶灼手指轻叩剑身:“他们绘制四海堪舆图,是为了——灵脉?”

微生弦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无非是他们名门大派的灵脉不够用了,想以堪舆图纵观天下山川,推算新灵脉所在罢了。山雨欲来啊,出去采药的阿姜听到风声是已经回来了,危月君那边我也送了信去。地底下睡觉那位,打算占个黄道吉日摇醒。夏大师已消失了五个月,不过无妨,该回时他自会回来。到时我们六人俱在,自不惧仙道风波。”

叶灼微颔首。

微雪宫说是一个门派,其实只有六位宫主。其余数人都是他们的道童、剑侍、药仆之类,偌大地界,连一个会喘气的徒弟都未收进。

这样也不错,清净。

“我有要事,明日下山,一月便回。”叶灼说,“既是山雨欲来,你回去修炼吧。”

便是要逐客的意思了。

“阿灼。”微生弦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叶灼看向他。

微生弦认真地注视着他:“阿灼,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人,一定要告诉我。”

“好。”

“此次下山,也务必万事小心。”

“嗯。”

“阿灼。”

“?”

“我与你若是不做好友,”微生弦眼中带笑,说,“做道侣,你觉得如何?”

叶灼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不如何。”叶灼说,“我修无情道,你不知道?”

“知道啊,没关系。”微生弦说,“你只要回答我,好,或不好。”

“不好。”叶灼答得很干脆。

一阵风起,琼花瓣纷扬落下,却没有一片落在叶灼身上。他就那样坐在原地,手指握着瓷白的酒杯,酒杯里映出的倒影比月光更薄冷。

微生弦:“那我回去了。”

转身后,身后却又传来那人清冰琅玉般的嗓音:“你有心魔执念?”

“若有,你又待如何?”

叶灼冷冷打量着他,神色阴晴不定。

“你若想效仿道宗那个……”叶灼一时没想起那位首徒的尊姓大名,继续道:“今后就不必再来了。”

“才过几天,你不会连那东西的名字都忘了吧?”微生弦连连摇头,叹息,“看,没心没肺的,睡你有什么意思。”

叶灼不发一言,只是静静打量着他。

对视间,微生弦忽地笑了,神色轻松许多:“好啦,你且放心。本道长只是偶逢情劫,又不是**熏心。既没有心魔,亦不是执念。”

“得之失之都是命中如此。既是劫数,我自渡就是。”

话音落下,天地间一阵极玄妙的气机涌起,环绕在白衣道人身畔,澄净如秋水。

损耗大半的修为,竟在刹那间复苏如初。

微生弦得意扬眉:“好了,这不就渡过了?可见像本道长这样的天纵之才,不在苦修,而在顿悟。”

叶灼朝他一举杯。

微生弦微笑,而后饮下杯中酒。

这酒极烈,可称百年不遇。兼有那人对饮,更是千载难逢。

可惜了,没能尝出是甜是苦。

微生弦走后,叶灼一个人喝酒。

夏大师窖里挑出来最烈的酒,他喝水一样,面不改色饮下三杯。到第四杯时,高处传来一声冷笑。早有预料似的,叶灼仅用余光往那里淡淡看了一眼。

有人自最高处的檐角飘然下落,一个黑袍华美的挺拔身影向他走来。

不远处,寒潭水似有感应,随着来人的脚步一波一波掀浪拍岸,如碧海潮生。

龙生而驭风雷水电。

在十步之外站定,离渊抱臂看着叶灼。

“真想不通,”他说,“一个又一个,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之人。”

叶灼:“兴许是鬼迷心窍吧。”

离渊深以为然:“看来你还算明白自己的为人。”

叶灼笑了笑:“不然怎会拔你鳞片。”

离渊神情陡然冷下来:“既然已经想起来,那我与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把长剑自虚空化现,被他握在手中。

叶灼看去。以他的见识,不难看出这亦是一把旷世神剑。剑身暗白如骨,通体凛冽,其上以古体篆刻“勿相思”三字,大约就是剑名。

“龙骨?”

“眼力不错。”离渊手拂剑身,丝丝缕缕寒气自剑上缭绕而起,“此剑是前辈遗骨所化,剑名也是他生前所起。”

说到这里,离渊看向搁在桌面上的逆鳞剑。那日他就仔细看过了,这柄自己鳞片炼成的剑身上,本该镌刻名字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你叫它什么?”

剑就是剑,叶灼从没在心里喊过什么名字。

“不叫什么。”

离渊怒道:“连名字都不取,你要它做什么?”

“也对,”叶灼说,“它叫‘无心’。”

“你真敷衍。”离渊耐心尽失:“废话少说,起来比过!”

叶灼一句“不全是敷衍”咽了回去。他握住剑柄,缓慢说:“……不成。”

这人语调有异,离渊提剑戒备,朝那里走了几步。

——却见满天月色下,那人的眼睛竟是波光潋滟,看过来的目光似聚还散,眼尾一缕郁丽的红色,已然醉得不轻了。

愈近愈能闻到烈酒之味,离渊脸色极差,把酒壶拧开稍嗅了一下,就将它重重撂回案上。

“叶灼,你真是……真是混账!”

醉成这样,怎么比剑?

“不想比过?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剑光骤起,直刺叶灼面门!

叶灼不躲也不避,灵力疾转,两指夹住剑刃,飞身跃起,另一只手反手拔剑,直斩“勿相思”剑身!

两人当即缠斗。

但听半空中一阵暴风疾雨般的金石相击之声,锵然不绝。

离渊蹙眉。

原因无他,他怎么又闻到信香气息?

叶灼身上的信香勾起他自己的,不知不觉间,竟已缠作一处,不分彼此。

气血随打斗时灵力运行愈发灼热,愈演愈烈。

……这个混账!

一个心照不宣的格挡后,两人撤招。

离渊:“你怎么回事!”

刚刚停手,叶灼有些气喘,或许还混着醉意。

“并非……有意失约。是我的毒尚未清除。无法与你全力比斗。”他说

离渊收剑,脸色不善。

余毒未清,他打叶灼,不算堂堂正正。此次比剑,又是无功而返。

如何解毒?自然是如那日在寒潭里一般。

真是岂有此理!

“你把我当什么?解毒的工具?”

“没闻错的话,现在的信香是你身上发出来的。”

“那是因为——”

离渊语塞,他确实已被叶灼身上的余毒影响。

“因为,年幼的龙初次被诱发信香后一两年内,都无法自如施放信香,受到影响,极容易再度释出?”

离渊面色阴晴不定:“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叶灼回到石桌旁,晃了晃白玉酒壶:“龙族难得来人间。来喝一杯?”

并不想和醉鬼说话,离渊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下。

此酒极为辛辣。

离渊的语气也极为不善。

“叶灼,十日前你中毒已深,即将经脉大损。今夜,你仍有余毒未清,又是酒醉之时,我若出剑,本可以直取你性命,你认是不认?”

叶灼:“你自己非要堂堂正正比过,与我何干?”

一时间离渊竟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只觉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剖开看看这人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离渊:“那你余毒未清,也和我无干?”

“有关,”叶灼说,“余毒未清,需要你来解毒。”

“——那解完毒呢?”

“自然是和你比过。”

离渊:“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叶灼似乎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口中喘息微微急促,再一看,已是又不清醒了。离渊冷眼看他,只见这人拿起酒壶往继续杯中倒酒,却未拿稳,酒液洒了一半到桌上。离渊伸手接住那即将跌下的杯子,这一下,手指碰到了叶灼的指节。

叶灼当即蹙起眉,信香缭绕,他眼尾又是红了。

离渊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满腔心火无处可去,变成事已至此的荒谬。

“龙鳞炼成本命剑,你此生就最怕闻见龙族信香。”离渊捞起他一缕潮湿的长发,看着乌墨般的发缕在自己手指间缠绕,哑声道:“叶灼,你说这叫什么?”

叶灼无话可说。

“报应。”最后,他轻声答。

窗外一轮半缺的月。

毒不深,似乎是强弩之末。

因此,比十日前的那夜要清醒得多。

能清晰闻见信香缠绕在彼此之间,缠绵悱恻。

叶灼的手指求助般抓住了雪白的羽被,他手腕上缠着一串鲜红欲滴的佛珠。那颜色,如他手背和指尖此时此刻泛起的红。

离渊看着它们,伸手抓住叶灼的手腕覆住那串佛珠,他觉得它很扎眼,像沾染了尘世的火毒。

月色如雪,霜雪样的清光里,叶灼容颜如此鲜明灼目,像佛经里说的红莲业火,华美浓烈,焚尽尘世因缘果报。

他双眼半阖着,带点醉意看向离渊的方向,瞳仁里有一道朦胧的倒影,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那眼中只是一片空相。

——就是这样一个人,拔了你的逆鳞,却又嗅了你的信香。

离渊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将剑刺进叶灼心脏时的场景,但都不是现在这样。

月光下,他看见那人长眉似蹙,起伏不定的喘息里,涣散的双眼中,有雾一样的水光。

似乎并不是报仇之时该有的场景。

离渊觉得自己变得很陌生。一遍一遍地,他想要去覆盖那一点毒中所带的不属于自己的信香,即使是那人看起来已经受不住的时候。

因为毒?因为他是自己的仇人?还是因为这张见了就不会忘记的面孔?

最后,只能归结为龙族的本性。

天将亮的时候,叶灼才堪堪闭上眼。

但呼吸起伏告诉离渊,他没有睡。

抓着他手腕,离渊反复确认,这人经脉里的确是一点毒性都没有了,不会再犯。

“毒没了。”他对叶灼道:“记得下次和我比过。”

叶灼:“嗯。”

长发如流水般散在寒玉榻上,这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像一尊巧夺天工的玉像。

离渊觉得自己有很复杂的话想说,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他说:“下次再出状况,我就直接把你杀了报仇。”

叶灼:“嗯。”

听他声音,真像是立刻就要昏昏睡去的样子了。

曦光朦胧欲坠,照见叶灼肩膀上一片未褪的红痕,静静藏在半掩的衣袍之下,露出的手腕上还有佛珠的印痕。

离渊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可怜,像是水中浮波倒影,伸手一碰就散了。

于是伸手把某个人的衣袍往上拉了拉,又拿过一旁的羽被,想给他盖上。

只这一分神,叶灼蓦地在他身下睁开了眼睛。

——而后,一道寒芒闪过。

离渊心口处忽然锐痛。

他看见叶灼双目清明,毫无倦意。

那一双眼睛,如剑锋般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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