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杨明这个鬼样子的人还会有心事。
这话一听就来自于杨陆。
不过大师便是如此,冷眼相观,拨乱正阳,匡扶秩序,除恶扬善。
内心一面雪情镜,照亮世间多悲欢。
昔年鼎盛之时,大师行山川,度长街,斩妖,除魔,不沾尘世是非。
只是后来大多离尘隐世,曾经的事迹也就化作了一个个传说,为山野津津乐道——
很显然,咸鱼妖异,便很难不归属于大师的除妖之道。
于是,杨明行过纯白的世界。此间无上、无下、无远、无近、无虚无、无杂念,是某种非常难以形容的存在,像是世界初生的“白”。
很快,纯白被什么东西侵染。
又或者,那也是它的“敌人”。
“我这一辈子,都识人不清。”
轻叹,自远方传来。
她的母家分明也算显赫,她的本人更是淑名在外,初见也如清莲照水,怎的就这一辈子都拴不住王心,为了求子做出此等下作。
“你糊涂啊!”老太后的近侍宫女难掩气怨。
“只是夺子,用得到你亲自动手吗?”只要卡住她的位份,我朝规矩自会帮你夺得这个孩子!你何须以棋子自入棋局,平白丢了自己的脸面与将来!
将来,如今的我,也算得将来么?
闻言,她在笑,在癫笑。
论位份,我上面亦有人,要如何确保这个孩子能给我。论本心,我也曾一歌动天下,怎能忍受她踩着当年的我一步步爬上青空!
所以我要争,不顾脸面的去争。我要她求我收留她的孩子。我要她把我视为恩人。我要她永远留在我的脚下,死在最好的年华!
“可你成功了,便会开心了么……”
怜悯的鱼尾甩过,清凉抹过癫热。
“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她咬牙切齿。
若我成功,我便能去母留子。
她是多么灵巧多么纯洁啊。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看她白面素净躺在病榻之上,虚弱,带着临近枯萎的芬芳。
我想听她喊我姐姐。
我想听她求我,求我照顾好她的孩子……
那可是孩子啊!
嫁入王室的女人,谁不想为王留下血脉?谁不想后半生有一个倚仗——?
对,所以这是公平交易。
是公平交易。
我会对她的孩子好,像是对她一样。我会,我会——!
可我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话未说完,人已华服加身。
恍惚间,她见后宫妃嫔三叩九拜,新王见她亦要道礼。
他们喊她,太后。
她这才恍然得知,自己成功去母留子,母凭子贵,如今升成了太后。
她看着他。
好像看见她。
一如当年纯洁。
……纯洁?
她看见他暴怒,偏激,傲慢,不耐地数落着后宫的女人,像拨弄棋子一般无情地权衡利弊,而后露出一如既往温文尔雅的笑容。
……
不知怎的。
她突然怕了。
似乎自己又回到了那张棋盘之上。
下一秒就能成为弃子——
“你不会再当弃子了。”背后的金鱼鲜艳动人,女人的白臂托起惊恐茫然的面孔,泪流满面。
“你是太后。”
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甚至可以把持新王的朝政。
只要你想。
只要你足够想。
就像曾经的老太后一样。
“可我不想……”可她不想。
她很茫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这样的日子好冷。
没有一丝温度。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对她好。
一个,也没有。
“你还有家族,还有子孙啊。”一声轻叹,白手为她拭去眼泪。
“我有……吗?”她愈发茫然。
裂隙,就在那时产生。
她被纳入怀抱。
卷入暴雨。
数据流淌卷入,如同软和的蛋糕芯儿。
她也有着自己的幻想。
即便她自己也忘了。
她想看看,那个她一辈子也比不上的女人。
那个真正的幻想集合体。
然后发现,她或许真的,比不上她。
“所以你还没意识到悲剧的真正根源吗?”小白轻吻她的额头。
她不解。
但很快,不想了。
崭新的世界里没有地位尊卑,没有强迫争斗,没有无奈恨离。
大家在鱼尾下平等而自由。
这是真正的,“家”。
“好充实,好幸福……我真的,对不起你。”
摇摇头无需她的道歉。
黄金的歌者如今也恢复了快乐。
不光是她,就连老王后也在被征服后化作了最忠实的信徒。
因为这世界里没有奴仆。
她狂热地爱着自己的新神。
信奉她的每一句话。
敌视痛恨她的每一个敌人。
哪怕这个敌人中的一个,是她曾经最爱的儿子。
“这样的世界,我不承认。”他无比痛恨。
“那是我的国度,你摧毁了我的国度!”
他可是尊贵无比的王!世界的顶点与中心!
“你为什么不恨?”王痛斥他的近卫:“你是我最信任的仆人!”
后者低头不语,退缩两步。
“因为我不是王了是么,我给不了你本家荣耀了,是么!”
“不,不是的……”不、不光如此,我的王。他依旧畏惧于他。可是这样的世界,这个没有尊卑的世界,这个可以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的世界——!
即便是卑贱如我,也会……贪恋啊……
面上不可置信,王又看他的妃子。这些曾费力讨好他的女人,如今也沉默不语。
“我的百姓,我的百姓何在!是我给了你们一个强盛的国家,让你们不至于饿死!”
众人依然无人上前。
“那你呢,你怎么肯!”最后,王指向了老王后,他的祖母:“你不是最贪恋权势,如何也不肯放手么,怎的如今,你肯放了——”
“为什么就是不懂呢,我的孩子。”祖母的眼角落下泪来。
像一个真正的,平凡人家的祖母。
我爱你啊。
如今我终于知道了爱的另一种方式。
我可以全身心的爱你了。
再无其他杂念。
我们一起沐浴娘娘的圣光。
一起!
“虚伪,哈哈哈,虚伪!”一把拍掉老王后递来的手,他在怒,在暴怒。
我是人,怎可忍受变成怪物!
他将永远是鱼妙村的敌人。
这辈子是。
下辈子是。
生生世世都是。
他痛恨眼前的一切。
他早晚要掀翻于它!
他与其他人一起被镇压崖下——
此崖,无过!
……
……
……
贪嗔痴怨最是浓烈。
纯白也不免被玷污。
就在杨明的眼前,它飞速扭曲变形,像是挣扎,但又渴望,声嘶力竭,可根本挣脱不开,唯有一圈圈情绪的激荡在眼前回响。
“我原来吃不饱饭……谁都可以欺压,如今,我很幸福……”
“真心,渴求真心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行为!有的只有征服,征服一切!征服之下,才会有真正的爱!……不,征服也带不了真正的爱,但你们都怕我,敬我,畏我,这也很好,不是吗……”
“为什么你们都离我而去?果然,你们只爱着我的权势,你们——你们!”
“可我也爱着你啊……我会在娘娘面前替你赎罪,直到你肯回头……求你了,回头吧……”
像是熬煮了这世间,只余浓稠。
纯白也学会了怨,也学会了愤。它咆哮着、痛苦着扑向杨明。
后者却淡然抬头,顶上,顶着大鱼头的“花涟子”正焦急地伸手来捞他。
“可叹……”大师叹这世上无常,叹这人间悲苦。
每个人都渴望美好。
每个人都渴望幸福。
我宁愿死。
也不想活在这么悲苦的世间。
所以我们在渴望。
在毁灭中祈祷。
如今得偿所愿。
无比幸福。
“倘若你不是大师,你会选哪个?”是在这世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当牛做马,还是收缩数据做出一些小小的牺牲,作为一个“人”友爱而幼稚地度过这一生?
无言,大师直视面前的荒唐。
许久,他道:“生命三千,诞而无罪,我只问你一句。”
那些山川草木、鸟兽禽鱼,那些在你们的记录里没有名字但还努力活着的百姓。
他们愿意献出生命成为你们“平安喜乐”的踏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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