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裹着铁锈与枯草的混合气息,漫过沉寂的老厂区。斑驳的红砖墙被岁月啃出深浅裂纹,枯褐藤蔓像苍老的掌纹攀附其上,一台锈迹斑斑的机床静立在齐膝杂草中,铸铁外壳上的油漆成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底色,像尊沉默伫立的旧时代雕像,呼吸间都裹着光阴的厚重。
温时叙半跪在满地碎木屑与铁屑里,摄像机镜头稳稳锁住操作台前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老工人指尖皲裂,指腹带着常年握扳手磨出的硬茧,正轻轻擦拭布满划痕的刻度盘,动作柔得像在触碰襁褓中的婴儿,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陪伴半生的老伙计。他屏住呼吸微调焦距,取景器里的画面带着暖黄的颗粒感,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踩过碎石地面发出清脆声响,像重锤敲在绷紧的弦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这里禁止拍摄。”
冷冽的男声划破厂区的宁静,像一块冰投入温水,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温时叙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寒潭般的沉静与锐利。男人身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面料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银质腕表,表盘在斑驳光影下反射出冷硬的光,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误入旧时光的闯入者。他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目光扫过摄像机时,带着商人特有的精准审视,像在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商品。
“陆景源?”温时叙一眼认出眼前这人——投行界以冷血果断闻名的新贵,年纪轻轻便执掌盛景投行核心业务,也是这次老厂收购案的主导者。他迅速站起身,下意识将摄像机护在身后,像护住一件珍宝,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戒备:“我是纪录片导演温时叙,正在拍摄老厂工人的日常,所有拍摄都经过工人同意,这是他们的意愿。”
陆景源的视线掠过摄像机屏幕,上面恰好定格着老工人泛红的眼眶,眼底那抹未言明的不舍像针一样刺了过来,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无波无澜的平静:“从今天起,这里正式归盛景投行接管,所有非工作人员,必须立即离场。”他抬手看了眼腕表,指针转动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语气公式化到没有一丝温度,“收购协议已经生效,老厂将在三个月内拆除,规划建设商业综合体。”
“拆除?”温时叙猛地提高音量,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像被点燃的枯草,瞬间燎原,“这里是三代工人的生计所在,是这座城市刻在骨血里的工业记忆!你一句轻飘飘的拆除,就想抹去几十年的岁月沉淀,抹去几百号人的生存依托?”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与不甘。
陆景源面色未变,指尖轻轻敲击着黑色公文包,发出规律的轻响,像在计算一笔冰冷的账目,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温先生,商业逻辑只讲究投入与产出。老厂连续三年亏损,资产负债率超过百分之两百,保留它不符合任何商业价值,不过是在浪费资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的破败景象,那些斑驳的墙壁、生锈的机器,在他眼里似乎只是一串负数的资产,“至于所谓的记忆和情怀,不能当饭吃。我们会给出行业内最高标准的遣散费,足够工人们另谋出路。”
“钱能买回他们一辈子练就的手艺吗?能留住这些即将消失的时代印记吗?”温时叙上前一步,摄像机还在运转,红色的录制灯闪烁着,将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忠实地收入镜头,“你眼里只有冰冷的数字和报表,却看不到这些人对这里的感情,看不到老厂承载的历史重量!这些不是用钱就能衡量的!”他的眼神坚定,像扎根在厂区的老槐树,任凭风雨侵蚀,依旧挺拔,带着不容撼动的韧性。
陆景源的黑眸沉了沉,墨色的瞳孔里翻涌着不易察觉的波澜,却没再争辩,只是朝身后的助理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请温先生离开。”
助理立刻上前,伸手想要阻拦,温时叙却侧身灵巧避开,固执地将摄像机重新对准老厂的厂房,镜头缓缓扫过那些褪色的标语、斑驳的墙壁:“我不会走。只要还有一个工人在这里坚守,我就会继续拍摄。”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陆总,你可以用资本收购厂房,但你买不走这里的记忆,也挡不住人们对真相的关注,更抹不掉这段历史。”
陆景源看着他倔强的侧脸,阳光透过厂房的破窗斜射进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与他眼中燃着的执拗火焰形成奇妙的反差。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人敢这样直接顶撞自己,更第一次有人将“情怀”与“记忆”摆在冰冷的商业利益面前,寸步不让。这个浑身带着烟火气的男人,像一颗投入他平静无波生活的石子,溅起了从未有过的涟漪。
他沉默片刻,喉结微动,最终只留下一句“后果自负”,转身带着助理离开。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厂区的尽头。温时叙握着摄像机的手微微发紧,指腹传来机身冰凉的触感,他看着陆景源离去的背影,心里清楚——这场关于老厂留存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与陆景源,这两个价值观如同冰火般对立的人,也注定要在这场碰撞中,开启一段无法预料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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