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的院子里。
正午,日头正盛。
风新月坐在树荫地下的凳子上,心烦意乱地转着桌子上的瓷杯。
“现在人都找过来了,你说怎么办吧。”
他对面坐着一个长脸男子,不甚好看,笑着,可眉宇却丝毫没有笑意。
钱邸对风新月说:“庄主认为,此事是谁的责任?”
风新月斜眼看他,“不是你吗?以次充好,骗得人团团转,现在人家终于发现了,要上门来找你麻烦了。”
钱邸嘴边笑意扩大,“小人这都是为了庄主好,铸铁本就难得,要是每把剑都用铁打造,却低价卖出,那还了得?这银子啊,就会哗啦啦流出,却不见进。恐怕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过得比庄主好了。”
风新月“砰”地一声将手中的瓷杯倒扣在桌面上,眉宇间戾气愈重,“我不是听你的,让他们多兑一点理石了吗?可现在出事了啊!”
他阴郁地瞧着钱邸,“你说,人家都找上门要一个说法来,舅父在外面忙着解决这些事,你说,追根究底,我该怎么平息众怒呢?”
钱邸心底发笑。
这小崽子,遇到事,是把主意打到他头上了。
他是卖假剑的罪魁祸首,只要把他推出去,这小崽子到百姓面前哭一场,补偿百姓一点好东西,就万事大吉了。
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小毒蛇,反咬到他身上去了。
可是这么好的事情,来当面跟他这个要被舍弃的人说,是怎么回事呢?
他难道会心甘情愿,像公孙犁那个蠢货一样,为他风新月,献上自己的一切吗?
他慢条斯理给风新月换了个杯子,稳稳当当斟上一杯热茶,“上次庄主说苦涩的茶不好喝,我特意去寻了蜜茶过来,庄主尝尝。”
风新月不耐地瞪着他,“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人还等在外面,你说怎么办吧。”
钱邸收回手,风渐渐大了,吹得他们顶上的树枝摇摇晃晃,树影投在他脸上,斑驳晃动,日光又灼眼,看不清他面色。
他笑着说:“若是追根溯源,这次祸事的起源,可是公孙犁招来的几个人啊。”
风新月疑惑道:“你是说那些打伤张朋的人?”
钱邸轻轻颔首,“正是,若不是他们来闹一通,我们的剑怎会断得恰好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庄主深思一下呢?”
“我可是听说,这把断剑,是公孙犁亲手交到他们手里的。”
风新月将信将疑,“舅父怎会做这样的事?”
钱邸意味深长道:“庄主想想,公孙大人数十年如一日在藏剑山庄做管事,只有几两薪俸过日,店铺里的钱是半点不经他手,主持藏剑山庄上下的名声也是落在了庄主的头上,你说,要是你,你愿意吗?”
风新月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你意思是,舅父早就心存不满了?”
“这次的人又跟他有关,难道,他是特意将外人招进来,演一出大戏给世人看?”
风新月觉得是这么回事。
他自己是半点不甘心屈居人下,更不愿意不要酬劳为别人做事,这样看来,公孙犁一直潜伏在藏剑山庄,恐怕是另有所图了。
亏他还一直当他是舅父!
平日里他就觉得他对他说话无甚尊重,还摆出自己是长辈的姿态来教导他,现在看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恐怕就想把他教成一个任他摆布的傀儡,到时候这藏剑山庄,可就都落入他手里了。
他面上愈发肯定。
钱邸抿了一口茶,觑着他的脸色,嘴角勾起一点细微的笑意,只是都被隐在茶杯身后,旁人无法得见。
风新月端起钱邸给他斟的茶,一饮而尽,怒气冲冲站起来,“我现在就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去吧,只是请庄主小心行事,千万不要被公孙犁再迷惑了去。”钱邸温言叮嘱。
“这是自然。”风新月扬长而去。
钱邸在他身后笑了笑。
半点藏不住事的小崽子,要是藏剑山庄真由他掌管,那可真是暴殄天物。
“咔哒”一声,他轻轻将杯子搁在桌面上。
日头渐移,树影也跟着移动,露出他脸上的神色。
野心勃勃。
******
公孙犁刚从无想境中出来,就被下人看见。
下人告诉他,庄主在他的院子里等他。
他正好也有话想问庄主,于是撩了撩衣摆,过去了。
他进到自己屋子里,风新月本来恹恹的,一看见他进来就冷冷看着他。
似乎是头一次认识他。
“听下人说,你刚从那几个人那里出来?”他一上来就质问。
公孙犁说是。
风新月冷笑两声,心中猜测肯定了几分。
“庄主知不知晓,库房里的剑是怎么回事?”公孙犁站着没坐。
风新月满脸不耐烦,“我知晓,钱邸跟我说了。”
“那为何不告知我一声呢?”公孙犁心平气和地问。
“说不说有什么差别吗?”
公孙离默然半晌,“我总得知道一下。庄主,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的话,藏剑山庄的名头也......”
“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你又想让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早就想把控整个山庄上下了?”风新月陡然站起身,站在他面前,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不,已经不是怀疑的眼神了,是定罪的眼神。
公孙犁闭了闭眼,“我没有,我是辅佐庄主......”
“你不用辅佐了......算了,先去解决店铺门口那些人吧,晚上我再和你商议。”
风新月擦过公孙犁的肩,径直离去。
公孙犁直直地站着,直到外面有人焦急喊他出去看看,店铺门口来了一个难缠的夫人。
他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随后步出院子,往甲巷店铺走去。
到了铺子里,一站就是半天,他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见庄主派人来协助。
他心已经凉了半截。
等到人都散去,他先去找了张朋。
张朋见他来十分着急,询问他外面的情况。
他一一答上,又问了几句他的身体情况。
张朋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不安地问他到底出没出事。
公孙犁淡笑着,什么都没说。
突然间,外面风刮大了,公孙犁起身去关窗,回来就见张朋痛得全身都蜷缩在一起。
他眉心一跳,慌忙问他怎么回事。
“我,我突然浑身都疼,骨头疼......”
公孙犁急忙喊人给他请医者来,可是这个时候外面来人喊他,说是庄主请他过去。
公孙犁有些犹豫,那人却催促他,说庄主很急的样子。
他极力坚持等到医者过来,才随那个人走。
在张朋痛到模糊的视野中,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公孙犁再睁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
他动了动身体,却发现浑身无力。
他不再动弹,知道自己这是被下了药。
他平静问道:“有人吗?”
无人回应。
他于是不再出声,在黑暗中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
他是被叫走的过程中,突然脖子一重,再醒过来,就是在这里了。
他平生未与人结怨,思考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想来把他弄到这里的人,不是庄主,就是钱邸。
当然,也有可能是外面因为买到了假剑而寻仇的人。
他一生光明磊落,没想到陡然落入了这样有口难辩、四面楚歌的处境中。
冷慕白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来的。
她下到暗室之后,听到了这里有人呼吸的声音。
听着虽然虚弱,但像是公孙犁的呼吸节奏。
她问:“你还好吗?”
公孙犁有些意外,“冷姑娘?”
“你怎么在这?”
冷慕白从怀里摸出一根蜡烛点燃,微小的烛焰微微映亮了整个密室。
也得以让公孙犁看清冷慕白的方位。
冷慕白打量了一圈这个密室,四面都是灰白墙壁,空无一物,既不潮湿也不干燥。
她这才回话:“张朋在你走了之后担心你,请我们找你。”
公孙犁笑了笑,“难为他找你们。”
冷慕白看着他,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公孙犁摇摇头,“我也不确定。”
冷慕白忽地耳朵一动,吹灭了蜡烛,“来人了。”
她隐到墙角,屏息凝神。
已经可以听到谈话声了。
一个年轻尚带着稚气的声音道:“我想着先把他困住,让他不能对我的山庄动手。”
另一道听起来就很阴沉的声音说:“庄主说得是。”
“接下来怎么办?”庄主问。
“我们到那里看他醒没醒,和他商量一下。”
“也行。”
接下来是下梯子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听着都是普通人,没有武功。
但冷慕白丝毫没有懈怠,她知道江湖中人都有自保手段,就算没有武功,也会有毒针暗器,防不胜防。
这个暗室很大,七拐八拐的,那两个人渐渐走近。
冷慕白愈发屏住自己的气息,以防止被两人发现。
“啪”地一声,其中一人就要点亮火折子。冷慕白眼疾手快躲到一处死角里面。
火折子点亮了一根蜡烛,钱邸手中端着烛台,微笑着看地上无力靠墙坐着的公孙犁。
风新月站在公孙犁前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来你是早就勾结好了那几个人啊,他们来救你了是吧?”
躲在暗处的冷慕白悚然一惊。难道他们发觉她的存在了?
不,不是。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风新月的神色,料想他并不知道自己早早藏身此处。大概只是猜测公孙犁与他们有关联罢了。
公孙犁面色不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风新月看着他这幅淡然的样子,由心底生出一种要将他的假面撕毁的冲动。
他咬牙切齿道:“张朋是你的人吧?幸亏我早就派人盯着他,不然怎么能看到他去给你搬救兵呢?”
“不管庄主信与不信,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山庄的事情。”
公孙犁的眼底满是失望,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看了许久,才终于颓然,他意识到,这个少年已经没有他熟悉的影子了。
看着长大的少年,竟有一天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转头将刀尖对准曾经最亲近的人吗?
风新月看清了他眼底的失望,怒火喷薄而出:“你刚被我带走,张朋就去找人,你还不愿意承认吗?你也早就防备我了不是吗?”
公孙犁甚至连失望都没有了,他闭上眼睛,不置一词。
“你说话啊!”风新月愈发恼怒,抬起腿就要往公孙犁身上踹。
冷慕白身子一动,就要冲出去。
下一秒,钱邸就拦住了风新月的动作。
她收起攻势,疑惑地看着钱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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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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