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
周负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秦琢。
秦琢看着他,只看着他。
篝火彻夜不灭,火光让他线条分明的面庞都带上了一种毛绒绒的钝感,周负看到他眼底的思绪如流云一般缥缈不定,却又干净得莫名。
周负立即窘迫了起来,也许,自己只是陷入了一个幻梦。
在梦中,晚风轻拂,早春的花方才含苞,离嫣然怒放的时日尚远,从枝桠里弥散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暗香,而上一个冬日留下的寒冰已然化尽。
曾经在此停息的飞鸟倏忽掠过晴朗的天空,尾羽划开重重云幕,红日跃出地平线,顷刻间照亮了万里河山。
“周负?”秦琢唤他,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怎么突然愣住了?”
周负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我跟你走。”
“九垓八埏*,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去。”
直到死亡如约而至。
最后这一句话,他怕秦琢伤心,只敢在心里想想。
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秦琢便满足地笑了起来,一手搭在周负肩头,众目睽睽之下,就以这么一个亲昵的姿势跟他咬起耳朵来。
“明天,涂山越就要回青丘了,我们跟东方介他们走。”
“涂山会盟期间,帮家主和女娇牵线搭桥,让他们两人见上一面。”
“然后,然后……我们就不回来了,留在青丘,或者去昆仑、去大荒,都行,反正不能回蓬莱十一岛了。”
“嗯,还有应龙……等我找到九天息壤,再让蔚姝老祖把应龙佩带出来吧。”
“还有散落各地的玉书碎片,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我必须尽快将完整的山海玉书拿到手。”
“你别担心,我和师尊游历多年,不会让你受苦的。”
周负的脸有点红,手指偷偷勾住秦琢的衣角,还做贼心虚似的左右张望了一番,见似乎没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的动静,才放心地伸长手臂,揽住了秦琢。
“不苦。”他小声对秦琢说,“能陪着阿琢,无论如何都不苦。”
话音落下,周负又有些懊恼,他没正儿八经念过书,时常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自己的情感,言语不及真心万一,这让他的心底不禁升起一丝遗憾。
不过没关系。
周负想,他还可以活一段时间,等日后的旅途中,再慢慢讲给阿琢听吧。
夜色深沉,宴席将散,秦琢没有再喝酒,要回帐篷时酒气早已消尽,雾蒙蒙的双眼也显得清明了许多。
“阁主。”
一个严肃沉稳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秦琢凭借气息就认出了是谁,为表尊重,还是懒懒散散地扭头看去。
年过而立的男子站在后头,魁梧的身材如同坚实的屏障,掩住一片灯火,连带着左眼角下那颗原本显眼的泪痣也在夜幕笼罩下悄然隐去了。
来者正是玄鸟阁一脉的弟子殷贯,也是秦琢属意的继任者。
“是子通呀。”秦琢弯了弯眼睛,“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殷贯目不转睛地盯着阁主看了一会儿,又瞥了一眼周负放在阁主腰上的手,欲言又止。
秦琢这才拍了拍周负的手,示意他拿开,然后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负手而立,一股无形的压力在他无意间诞生,向着殷贯笼罩而去。
他眼头圆润,眼尾狭长,是标准的凤眼,而黑瞳宛若悬珠,神采流光,一旦与之对视便会感觉寒光逼人。
“有事,不妨直说。”
殷贯猛地回神,方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低头拱手:“子通不敢!”
秦琢蹙着眉,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敢不敢的,你今晚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阁主……”殷贯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阁主似乎有什么心事,不知子通可否为阁主分忧?”
秦琢了解殷贯,知道他不是个喜欢钻营攀附的人,而是真的关心自己,面上也情不自禁地带出笑意。
“没什么,我高兴嘛。”秦琢像是拍黑石子的脑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对了,黑石子,他还得把黑石子也接出来,那只孟极认主,不方便让其他人养着。
殷贯被他拍得肩头一沉,也咧嘴笑开了:“阁主,您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秦琢挑眉,好奇地问:“你说说,哪里不一样了?”
殷贯想了想:“说不出来。”随后拊掌而叹,“但是子通觉得这样很好,阁主挣脱樊笼,能过得更自在些。”
“你这不是说的挺好的吗,怎么就说不出来了,诓我是不是?”秦琢凌空点了点他,笑骂道。
殷贯道:“您看呀,放在您刚回秦家那会儿,是万万做不出这种动作的。”
秦琢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是的,这个动作不够斯文,有时甚至会显得不够礼貌,以前的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秦琢恍惚了一下,这才过了半年啊,回想起那段谨小慎微的日子,怎么就恍如隔世了呢?
他看向殷贯,眼中闪过了一丝感慨:“或许,我真的变了。”
殷贯连声赞同:“变好了,阁主。您变得更加真实,也更接近本真了,我辈修真之士,本就应当如此。”
秦琢明白,那些繁复的礼节不再是他的枷锁,那些无谓的规矩也无法限制他,他不再瞻前顾后,而是开始展露真正的自己,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听了殷贯的话,他莞尔一笑,说不尽的洒脱旷达:“你这是什么话?说的像我之前不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似的!”
“没有没有!只是看到阁主这样,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殷贯摸了摸后脑勺,嘿嘿地傻笑着。
见他的欢喜毫不作假,秦琢还想再说什么,周负却突然将他的袖子一拉,随后急切地往东北方一指。
秦琢当即闭口不言,扭头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几乎就在此时,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划过了一道璀璨的金光!
那是一道犹如流星划破夜幕的光芒,但它比任何流星都要耀眼,仿佛是太阳在黑夜中瞬间升起,让人无法直视。
“那是什么?”秦琢问道。
“是射日弓发出的箭矢。”周负看上去有点疑惑,“后羿死后,射日弓就被帝俊收回了,此后数千年再无人见过。据说被祂藏在宝库里,也有传闻说射日弓早已被帝俊销毁,以免睹物思人、触目伤神,如今看来,此弓并未损坏,但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外界?”
射日弓?莫非就是后羿射金乌时用的那把长弓?秦琢心中暗自惊讶。
他虽没能亲眼见证后羿射日,但那特殊的箭矢是他亲手制作的,数千年后再见射日弓射出的光辉,竟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昆玉——昆玉——”
一个人惊慌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秦琢的手。
秦琢定睛一看,是悬镜堂主秦比鸿,立刻挥手示意殷贯退下,周负也懂事地走远了一些。
“天策!天策他、他出事了!”秦比鸿不止嗓音颤颤巍巍,他全身都在颤抖。
天策是他与亡妻唯一的孩子,是他生命的全部,若是天策出事……秦比鸿不敢深想。
秦琢沉着地反握住他的手:“天策给你传讯了?”
秦比鸿面色惨败,点了点头,停顿一下,又点了点头。
“可曾告知家主?”秦琢继续问。
秦比鸿压低了声音,神色变得复杂:“告知了,天策似乎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势力,正被一路追杀。家主让我不要声张,已派遣人马前去救援,但家主以我近日劳累过度为由,不准我一同前往……”
秦琢心道,秦比鸿是修士,这区区几日的连轴转哪里算得上劳累过度,家主约莫是怕他关心则乱,才不允许他同往。
“昆玉,秦家这么多执事里,我只信得过你……”秦比鸿面色真挚,还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听到这里,秦琢便知晓了他的来意。
“放心吧,我帮你走一趟。”秦琢拍了拍他的手背,“天策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秦比鸿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又许诺道:“昆玉,你此行乃是无命擅离,若家主责罚下来,我全都帮你担着。”
秦琢淡然道:“我管他罚不罚,我先帮你去看看天策的情况,其它事情可以后再说。”
龟山一役,天生怪力又偶开灵智的秦天策没能到场,秦琢便推测过,他应是另有要事在身,如今听秦比鸿所言,他显然是被卷入了某种复杂的纷争,甚至牵涉到了不逊色于蓬莱秦家的强大势力。
夜色愈发浓重,他转向秦比鸿,沉声问道:“天策最后一次传讯是在什么时候?说了些什么?”
秦比鸿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天策的讯息是在半个时辰前发出的,他说他遇到了些麻烦,正被一个实力强大的修士追杀,请求家族支援,天策还让我不要过于担心,他身边有可靠的帮手,再支撑一段时间不成问题。但他也提到了,这次的对手非常强大,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他如今身在何处?”秦琢清点起随身的灵宝和装备,感知到主人的杀意,曳影剑在鞘中愉快地嗡鸣,仿佛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战斗。
秦比鸿开口:“大荒。”
“大荒?!”
秦琢的动作一滞。
大荒百族林立,但没有特别强悍的人族势力,天策不会惹到帝俊了吧?
坏了,那他恐怕必须亲自走一趟。
今夜射日弓再现尘寰,不知秦天策和此事有没有关系。
“我们走。”秦琢招呼上了周负,虽然秦家高端战力被调走了大半,守备空缺,但只要他名义上身在秦家一日,涂山越等人就不会对秦家坐视不理。
周负小声提醒他说:“最好不要御剑,射日弓现世,天上怕是不太平。”
秦琢道:“那我们从地上走,你会遁术吗?”
“我没问题的。”周负面色矜持,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好,那我们现在就走。”秦琢被他的神态逗笑了。
言罢,便默念口诀,运起了纵地金光的法术。
这是陆吾传授给他的法术,方便他在不能御剑时自由行动,随着口诀的念诵,秦琢的周身散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身影变得模糊,难以捉摸。
此法速度之快,在常人感知中,仅为金色的光线一闪而过,且难以追寻痕迹。
不仅如此,施展纵地金光,短时内能让身体与灵力合一,创造出一条只有施法者能够感知和利用的道路,比普通遁术高妙许多。
秦琢向大荒遁去,周负紧随其后。
周负使用的是与他最合的土遁,径直一扑,没有隆起地面、裂开土壤,就是消失不见了。
滚滚地气掩盖了他的行踪,只有秦琢手腕上,不周山图腾中那一缕飘渺的感应昭示着他的存在。
他们在赶往大荒的路上,而秦天策,或者叫李世民,此时正在与一位身披白纱的神灵对峙。
那名神灵神色倨傲,登云御气,足踏虚空,以白步素纱裹身,纱幔比他的身量要长许多,一直垂到他脚下,晃晃悠悠地飘荡着。
“卑劣的凡人,还不速速归还射日弓!”
*九垓八埏:出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意同天涯海角,选择用这个词是因为“天涯海角”在南朝才出现,根据背景,咱们小周不该知道这个词(乐)
李世民的穿越之旅,以及痴傻的秦天策本身,都是涉及到无限主神的重要支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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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射日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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