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琢回到格翁里所在的房间时,表情已经恢复如初,眸光如泉水般温润,黑瞳清亮透彻,再找不到半点伤感。
一见他回来,周负立即迎了上去,飞快地抱了他一下。
秦琢明白他的心意,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无声地告诉周负,自己并无大碍。
羲和不知道哪里去了,大荒主母日理万机,祂的日程总是满满当当,需要处理无数纷繁复杂的事务,维系着大荒乃至整个山海界的和谐与秩序。
“秦公子!”格翁里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困倦。
她望着秦琢,声音中带着几分迟疑:“有关移天君的事……”
秦琢在格翁里身边坐下,白玉似的面庞上无悲无喜:“没关系的,说起来,我倒是应该感激姑娘,将师尊的遗物带回此地。”
此时,周负也凑上来,紧紧贴着秦琢的耳朵,三言两语将格翁里以肉身封存神剑的事说了。
温热湿润的吐息落在耳廓上,秦琢被弄得有点痒,干咳一声,不自在地偏了偏脑袋。
听完周负的话后,他的表情愈发严肃,眉头皱成一团,若有所思地垂下双眸。
格翁里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但她有一颗冰雪聪明的玲珑心肝,单看周负毫不遮掩的神情就能猜到两三分。
“秦公子,我不怕死,你……你杀了我吧。”
“只要杀了我,你就能拿到移天君留下的神剑了。”
“我、我为这个世界而死,也能算死得其所吧……”
格翁里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牺牲的决绝,还带着一丝哀切的恳求。
“啪——”
“哇啊!”
一声痛呼紧跟着脑瓜崩儿的声音响起,格翁里捂着额头,眼泪汪汪,用控诉的眼神瞪着秦琢,委屈极了。
秦琢弹了一下小姑娘的脑门后,又叹息着摸摸她的头。
“你才多大,说什么死不死的。就冲着你还记得师尊,我就得为你想想办法,想想怎么才能在取出神剑的同时,还能保全你的性命。”
格翁里讷讷无言,张大嘴,直愣愣地看着他。
秦琢斩钉截铁,不容她有丝毫争辩。
“就这么定了!你以为自己真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擦一擦脸,你都把自己吓哭了,走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欺负小孩呢。”
格翁里一抹侧脸,发现脸颊早已湿润,不由双颊绯红,把脸埋进了被子里,一声不吭地装鹌鹑。
秦琢好笑之余也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格翁里总算不叫着要去死了。
周负从格翁里落泪起就在房间里翻找东西,最后他还真从某个角落里翻出了一块崭新的手帕。
他将这块洁净的手帕轻轻塞进格翁里的手中,随后关切地看向秦琢。
“格翁里用的是西疆巫术,我不太懂,不周山本体留给我的传承里没有这些。”周负抿着嘴,颇为懊恼,“阿琢,你懂西疆的术法吗?”
秦琢看着他体贴入微的举动,心中竟生起了一种诡异的自豪感。
“嗯……不懂。”秦琢闭目回忆了好一会儿,仍是没能从模糊的记忆里寻到有关西疆巫术的只言片语。
他看着周负从容一笑:“不过,我们可以换个方向着手啊。”
周负好奇地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秦琢道:“你还记得有一片山海玉书被我吐出来了吗?当时帝俊大神是怎么说的来着……”
“帝俊大神说,阿琢功体圆满,不再需要山海玉书来补全了。”周负殷勤地接话道。
“不错!”
秦琢将手一拍,然后重新摊开,格翁里也忍不住悄悄抬头,竖起耳朵,等待着他的下一步计划揭晓。
“我是山海玉书的执掌者,是天底下与它最契合的存在。”
“师尊所铸神剑的基底就是山海玉书,它的本质并不会因此改变,只要我稍加引导,便能在玉书与格翁里的肉身相斥之时,趁机将神剑从她体内取出。”
格翁里疑问道:“与我的肉身相斥?这……这如何能做到?”
“很简单。”秦琢含笑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只要你足够强就可以了。”
山海玉书与格翁里所修西疆秘术的契合度,如同冰火两重天,甚至可以说,它和天底下大多数功法都存在着天然的排斥。
只有为此而生的承寰使秦琢,能完美地掌控它的力量。
“足、足够强?”格翁里疑惑地喃喃重复,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秦琢认真地点点头:“是的,足够强,强到你的法力足以触动山海玉书,让它感觉到威胁。”
周负在心里飞快地估计了一下:“大概要……炼神还虚初期吧……”
“炼神还虚!”格翁里惊叫了一声,随即哭丧着脸道,“可是我连炼精化气初期都没有呀!”
她的修行天赋不算差,但也绝对称不上天才,出身的寨子也很普通,没有什么高妙的传承。
格翁里颤抖地掰着手指算了算。
她今年十六岁,按照目前的进度,到达炼精化气中期大概还需要五年的时间,晋升后期最少也得十年光景。
至于突破至炼气化神,那更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机遇与运气的双重加持……
更别说炼神还虚了!
“别慌,山海玉书在你体内,那可是辅助修行的利器,能助你凝聚灵力、稳固道心。”周负想了想,嗓音柔和地安抚她道。
秦琢也语气郑重,坚定的目光直视格翁里:“周负说的不错,你以后的修炼速度定然是一日千里。还有我们的全力支持,就算是用天材地宝堆,我们也会给你堆上炼神还虚境!”
格翁里听着周负和秦琢的话,心中的焦虑稍微缓解了一些。
“谢谢你们。”格翁里微微低头,声音中满是感激之意。
秦琢急忙抬手,制止了她的道谢:“要说谢谢的是我才对,格翁里,谢谢你能记得师尊。”
格翁里泪中带笑,沉默不语,只是用力地点点头。
也许是她这副模样太惹人怜惜,秦琢忍不住摸摸格翁里的脑袋,还顺手紧了紧她略微散乱的发髻。
周负忽的将身子转过一半,环住秦琢的腰,他不舍得把秦琢往回拖拽,便自己向前靠了靠。
秦琢感觉周负似乎想把自己揉成一团,然后塞进自己的怀里,他轻轻地拍了拍周负的周,示意他别太过用力。
沉闷的声音在秦琢耳边响起:“阿琢,我也记得移天君的。”
秦琢放松了身体,自然而然地依偎在周负的怀里:“我想也是,毕竟你是不周君嘛。”
放在腰间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周负将头垂落在他的肩上,却不回应。
秦琢纳闷了,周负居然不接他的话?
真是稀奇。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在他头上揉了几下。
周负连忙将脑袋朝秦琢的手心里拱了拱,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小动物似的,手臂上绷得比石头还硬的肌肉也逐渐放松。
秦琢明显地感知到,周负的心情似乎因此好了许多。
……原来是在撒娇啊。
秦琢的心乱了一瞬,脑海中“我只是摸了格翁里的头而已”和“原来周负这种性子也会吃醋”两句话相互纠缠着,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牙齿有点酸,心中有一丝柔软在蔓延。
想啃点什么东西,但他总不能当着格翁里一个小姑娘的面去啃周负吧?
无论如何,周负还能记得师尊,都是一件好事。
周负越来越像“人”,这无疑也是一件好事。
“阿琢,涂山之会结束后,我们去蓬莱十一岛吧。”
秦琢在他的怀里,连思绪都有些迷糊了,闻言从鼻腔中嗤出一声疑惑的哼声。
“去给移天君建一座衣冠冢……是叫衣冠冢吗?然后你多给我讲讲移天君的事迹,我和你一起记着他,好不好?”
“我、我的记性很好的!我会永远记住有关移天君的一切,就算阿琢不小心忘了什么,我也可以帮助你回忆……”
本来秦琢已将心情平复,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可周负轻柔的话语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心里构筑起的脆弱堤坝,让所有悲伤的、无奈的、自责的、痛苦的情绪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秦琢的身体微微颤抖,他闭上双目,转身紧紧地抱住了周负,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抵御内心汹涌的波涛。
“我好想师尊,我真的好想他……”
秦琢低声啜泣着,嗓音带着隐忍和克制。
“我难道不是承寰使吗?我不是承载着山海界的希望吗?为什么我不能救下他们?”
“噎鸣、烛九阴、刑天、白帝少昊……还有,师尊……”
“我根本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啊!”
视线朦胧后又复归清晰,恍惚中,他的眼前闪过许多过往的画面。
他看到噎鸣张开双臂拥抱天空,岁月之河带着轰鸣声砸落下来。
他看到盘绕在石柱上龙身人面的神灵,斑驳的红鳞黯淡无光。
他看到刑天乱发粗犷,独对夕阳,笼罩常羊山多年的阴云终于散尽。
他看到少昊国中的祭坛上,展翅的凤鸟被困囚在巨石与铜链之间……
最后的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周负担忧的面容。
秦琢的眼泪将落未落,他狠狠地咬着牙,身上的气势节节攀高,气息愈发浩瀚渺远。
山岳之巍峨,如渊薮之幽深。
但同时,他释放出的灵压依旧十分内敛平和,连格翁里都不会因此感到不适。
这是炼神还虚中期的标准。
他一字一顿道。
“我会为师尊守孝三年。”
“三年之内,我必手刃无限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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